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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么一路走,一路骂,她连困累都感觉不到,越骂心中越舒服。从前她是长公主,宫廷礼仪是刻入骨血的东西,便连睡觉都会有嬷嬷在旁看着,稍有不雅,立时叫醒摆正。后来入了孟府,稍放肆些,行止由心,但怎么说都是随心所欲不逾矩。可现下,若是被人看到了她这幅蓬头垢面,口吐粗言的模样,只怕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相信这是堂堂一国公主该有的样子。可这位落难公主此刻是无半分的觉悟的,反倒觉得骂人是一件极舒服的事情,原来这世上报复人的法子不只阴谋诡计,背后骂一骂,也是蛮爽的一件事情。
此刻的刘僖姊或许还没有意识到,孟玊的出现,带给了她许多意外,与从前她的生活和认知格格不入,是个着实突然的人。这份突然,每每带着惊吓、惊慌、惊魂,却也总是令她误打误撞找到那个真正的自己。
又过一个时辰,她拐过了孟玊之前指的那道山弯,刚一翻过,便听得一阵远远的吼声,且听这声音,不像是一人发出,似是千百人一齐呐喊的声音。她心下又惊又疑,顾不得腿脚不便,攀着一颗粗树借力,想要一探究竟。当她站稳脚跟,看到远处谷底一幕的时,终是明白孟玊口中那句‘更加好玩儿’是个什么意思。
隐隐民间,重重山谷,以匪为遮,暗藏乾坤!
之前偷入牛文寨兵器库,她看到满室兵甲,曾问孟玊大靖矿产。当时,她就隐约猜到,或许这些兵器来源是一座私矿。否则依着朝廷禁令之严,是没有人能够如此大数量的挪用官矿所产。自古以来,历朝历代为确保政权稳定,赋税充足,都下令‘盐铁官营’,可也不乏有人吃了雄心豹子胆,私自采矿以图暴利,这些人多半是地方世家豪族。她与孟玊所见的牛文寨的兵甲数量应非全部,她料想这座私矿规模不小。
果不其然,在这山寨附近,群山环绕,天险自成,当真有一座私矿!
她躲在树上,将谷内情形尽收眼底,只见这横亘绵延的群山间,矿脉蜿蜒,规模庞大,数千人露天开采,四周皆是破碎的岩石,耳目所闻皆触目惊心!如此规模人数的矿产,只怕全大靖,也找不出几座来吧。
可真正令她震惊错愕的,还不是这些。区区一座私矿,焉能慑她如此。真正令人洞心骇耳的,是她先前听到的那些响彻山谷、震耳欲聋的呐喊之声!
只见那矿山之侧,疏林荫蔽中,隐约可见数百营帐,斑斑驳驳,触目惊心!视线所及,还有一片大空地。空地上,有着甲者操戈练兵,有飞驰者骑马射箭,有举旗者行军演练,所有人都训练规整,声势浩大。她粗略望去,此人数之众,怕不下十万!
私矿、屯兵、军队……
她心愈沉,整个人像是掉进了冰窟子,再没有一丝温度。抓着树干的手臂早已僵硬却不自知,满心满脑都是面前景象。此刻,她就算是个傻子,也该明白这个地方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
古有十恶之罪,一曰谋反,二曰谋大逆,三曰谋叛。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谋反的乱臣贼子她见的多了,昔年的冯盛与宣德王,皆是被她逼至兵败如山倒的境地,一死一逃。可竟有人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在民间秘密屯兵,已成万众之军,她不得不心惊后怕。水滴石穿,绳锯木断,眼前之景绝非一日之功,非数年不成,而朝廷却一直安享京师,半分消息也未收到,全无所查!这背后的一切,她越想越寒,只觉这些年自己都生活在一张精美的网中,她曾经打败过的那些人,做过的那些事,不过可笑自大。当现实鲜血淋漓的摆在眼前,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的恐惧已经化成厉鬼张牙舞爪的扑来。
大厦将倾,焉有回天之力?
大靖,再没有人比她更知这个国家的衰败气象,纵然她曾付出一切,仍亡羊补牢,为时已晚。可她未曾想到,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不是柱毁碎石的危及,而是倾覆之祸!
一年前,云崖山的皇寺内,她曾问过岑怀一个问题,而他没有回答。岑怀不知,那是她心中真正的答案,一直畏惧而不敢面对的是那个叫姬离的人给她的答案。
殿下欲弃皇太女?
小僧赠梨,数日不食,腐臭生一霉斑,心中不舍,剔除剜之。然不过半日,整梨糜烂,全无法食。江山如梨,政腐、吏腐、经腐、法腐,治标而剜,终至腐深,全无可救!
她是长公主刘僖姊,斗得了权臣,杀得了逆贼,可终究抵不过大厦将倾之势!她心中在意的,不是皇权,是江山!可当她看清楚这锦绣河山下的千疮百孔,并试图补救而无力回天之时,她便会怯懦,会退缩,会害怕登上皇太女的位置。这份恐惧她一直藏在心底,岑怀不知,父皇不知,新帝亦不知。
殿下欲弃皇太女?
她从未弃,只是不敢,刘僖姊也有害怕的时候。
姬离,你到底是谁,今日这番景象,你是否早便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