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中,宫女宦官一字排开,屏息凝神等候询问,那几个贴身服侍张惠的宫女脸上泪痕还没有干,低着头带着惶恐,大气儿也不敢出一声——全都是人,三魂七魄俱全,气息端正没有异样,那妖异与他们并无瓜葛。纪长清转身向外走去:“我要再看看寝殿,都别跟着。”
武皇后神色温和:“道长请自便。”
纪长清迈步走进寝殿,帘幕低垂,香冷金猊,一切都保持着当时的模样未曾动过,暗夜里透着一股子阴森冷气。
殿门在身后无声无息地关上,隔绝了灯光和话语声,纪长清抬手拔下云头簪:“青芙。”
殿外,李瀛面带犹疑:“母亲,纪道长既不盘问也不核查,能找到元凶吗?”
武皇后望着紧闭的殿门:“方才我见过她的手段,世所罕有。”
“宫禁中还能混进妖邪,实在让人不安,”李瀛试探着,“母亲,是否加强东宫防务?”
“不必,”武皇后气定神闲,“我已传召大郎即刻入宫。”
“由阿浑来查?”李瀛垂目,“也好。”
殿内,纪长清弹指解开噤声咒,青烟丝丝缕缕,化出青芙苍白的脸:“皇后身上,好厉害的龙气!”
不错,好厉害的龙气,可她明明只是皇后。纪长清一言不发查看四周,青芙试探着抓住她灰色衣襟的一角:“阿师,我有些心慌,能不能抓着你?”
纪长清知道她是被武皇后的龙气压制,神魂不稳,伸出两指搭上她的手腕,青芙立刻感觉到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体内,元神一阵松快:“多谢阿师!”
“仔细查看。”纪长清松开手。
青芙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阿师,那个贺兰浑,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入门一年多,从不曾听说这么个人呀!”
什么时候认识的?纪长清看着绣满夭桃的帘幕,眼前闪过三年前的春夜,骊山顶上一轮圆月照得四周亮如白昼,她靠着碧桃开满红花的枝干,听见山道尽头蹄声得得,一人一马踏着丛生的春草,轻快地向她走来。
那是她第一次见贺兰浑,彼时她还不知道,三年之后,她还会再次与他相遇。
砰,紧闭的殿门突然撞开,纪长清回头,贺兰浑披着一身风雪,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殿外的天空泛着黎明前的苍灰,贺兰浑逆着光站在她面前,桃花眼中笑意一闪:“道长,又见面了。”
第5章
厚厚的卷宗摆在案上,纪长清一目十行地看过。
第一个死者蓬娘,刚死的时候尸体没有任何异样,五天后腰身逐渐消失。第二个死者铜驼坊党氏女,三天后双耳消失。第三个死者刘侍郎之女,两天后双手消失。
一个比一个快。
“据说这是妖力越来越强的迹象,”贺兰浑的目光越过卷宗看着纪长清,“道长怎么看?”
他靠得太近,强烈的男子气息中夹杂着不曾消散的酒气,纪长清眉头微皱,合上了卷宗:“卷宗留下,你可以走了。”
“走?”贺兰浑摸着下巴,“不能够。”
他长腿一撩,索性挨着她坐下:“这几桩案子都归我管,你是涉案之人,我得问话。”
灰衣一晃,纪长清瞬间移去一丈之外,隔着重重帘幕冷眼看他。
青芙瞪大了眼睛,师父居然自己走了?照她以往的脾气,难道不应该把贺兰浑踢出去吗?不对劲,很不对劲!
耳边传来贺兰浑低低的笑声:“道长干嘛躲得那么远?我又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
起身向纪长清走去:“道长昨夜查过凌波宅,结果如何?张良娣身死之时道长在场,情形如何?听说道长昨夜还跟妖物动了手,有什么发现?”
“还有她。”他停在青芙面前,“道长昨夜入宫时孤身一人,她是谁,怎么进来的?”
青芙仰头看着贺兰浑。她的个子不算低,却只能到贺兰浑的肩膀,那么长手长脚的大个子按理说会让人心生畏惧,可因为一双桃花眼便是不笑也带着笑意,又让人生出亲近之感,不过那飞扬的浓眉和棱角过于分明的嘴唇中和了桃花眼带来的柔软,平添了一股不好惹的混不吝劲头,又让人不敢轻易亲近。
再看肤色,并不是世家子弟那种养尊处优的白,带着点粗野的底色,像太阳底下的麦浪,微风一吹,一层层耀眼的光。
青芙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纪长清,全然不同的两个人呢,是如何相识的?
纪长清一言不发转过脸,下一息,贺兰浑走到近前:“道长一直躲着我,怎么,心虚?”
话音未落,一股无形的力量抓住他,贺兰浑冷不防,身不由己被摔了出去,撞向门外。
青芙松一口气,师父终于出手了,这么看来,好像也没那么不对劲?
啪!贺兰浑重重摔在殿外廊下,值守的内侍吓了一跳,连忙来扶时,贺兰浑已经一骨碌爬了起来,满不在乎地拍了拍身上的土灰:“道长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毛病,还真是防不胜防。”
“你查人,我查妖,各不相干,”纪长清站在门内向他一望,“我不问你,你也休来问我。”
“这话说的,”贺兰浑晃晃悠悠走进来,“这些卷宗都是我一手弄的,道长看都看了,现在又说不相干?”
桃花眼盯着她,似笑非笑:“占了我的便宜就想走,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
纪长清知道,他说的,肯定不只是卷宗的事,漆黑眼睫微微一动,转身向内室中那张黑漆嵌螺钿四柱床走去,那是张惠最后横尸的地方,能闻到床褥间有淡淡的檀香气,又夹杂一丝如有若无的焦糊气味,诡异突兀。
贺兰浑很快跟上来:“昨晚你走后王俭验了莱娘的伤,摔坏了踝骨,爬高上低之类的事从此后恐怕是做不得了,如此倒是洗脱了一大半的嫌疑,不过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还有那个童宣,也有些怪怪的。”
莱娘身上,有极淡的妖气。纪长清细细搜寻着那点焦糊气味的来源,童凌波的死应当与前八桩命案没有关系,可莱娘身上的妖气,也没有关系吗?
“童凌波的尸体也验了,致命伤乍一看是后脑的坠落伤,可如果是坠落致死,出血量不应该那么少,”贺兰浑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况且童凌波掉下来时我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挣扎,这不正常。”
出血少,没有挣扎,更像是先已死亡,随后坠落,可这也不对,童凌波身上所有的外伤都是坠落所致,尸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怎么可能突然死亡?又怎么能在将死之时,把舞跳得毫无破绽?贺兰浑走到近前,低头看着纪长清:“道长,你怎么看?”
那股子酒气越发浓了,夹在他呼出的气息里,劈头盖脸扑上来,纪长清有一瞬间想到了三年前,那时候他的喘息声在她耳边,呼吸中也是夹着酒气,人间烟火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