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就是因此,对他如此冷冰冰的?可三年前在骊山上,又为何与他有了那一夜?桃花中她含着水泽的眼眸一闪而过,贺兰浑笑了下:“原来如此。”
武皇后很快批完一本,又打开一本:“这案子拖了快一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如今纪长清来了,我要看到进展。”
十五夜妖异杀人,是去年武皇后和仁孝帝二圣临朝后开始的,贺兰浑听见过一些议论,道是乱成这样都因为武皇后牝鸡司晨,致使阴阳颠倒,上天示警,如今在武皇后积威之下,还没有人敢公然上书进言,可案子要是一直破不了的话……贺兰浑道:“臣尽快。”
“刑部有一半都是只领俸禄不干活的废物,我知道你用着不顺手,”武皇后下笔不停,“若是需要从哪里调人,及时跟我说。”
贺兰浑先前按着名门子弟出仕的惯例,先去左卫做了郎将,镇日里斗鸡走狗,肆意快活,去年武皇后临朝后将他调去了刑部,贺兰浑心知她这般安排是为了调查妖异之事,笑道:“那帮人被臣狠狠收拾过几次,眼下还算能用。”
“那就好,去吧,”武皇后点头,“尽快破案。”
贺兰浑回到刑部时,刑部尚书苏德真得了消息刚从家中赶来,神色和煦:“贺兰啊,节过得怎么样?”
贺兰浑知道他,今年六十有六,只等着告老致仕,是刑部头一个不想干活的人。转头往敛尸房走:“敛尸房那边有具尸体,尚书公跟我一道去看看吧。”
“这,”苏德真满脸不情愿,也只能跟上,“好。”
他对贺兰浑一直是敢怒不敢言,原本他什么案子都往外推,舒舒服服在刑部养老,谁知贺兰浑来了以后大案小案个个要破,没案子就从大理寺、从洛阳县手里抢,闹得刑部从上到下,连带着他都忙得吐血,像今日这事,明明还是上元假期,他却一大早被叫过来查案,还得去看那血淋淋的尸体,实在是情何以堪?
苏德真嘟囔着:“这还放着假呢,雪又这么大,来的路上我衣服都湿了。”
贺兰浑回头一笑:“尚书公辛苦,不过皇后说了,要我们抓紧破案。”
又用武皇后来压他,谁不知道武皇后什么事都向着他,比他亲娘也不差什么。苏德真忍不住抱怨:“又是妖又是怪的,怎么破?前头还压着八桩案子没破呢,一点儿头绪也没有。”
“有啊,怎么没有头绪?”贺兰浑轻描淡写,“东宫的桃符,还有张良娣的佛堂都有问题,尚书公待会儿跟太常寺和张家协调一下,我得审审他们。”
太常寺管着宫里的桃符制作,张家是苦主又是皇亲国戚,尽是些不好办的差事。苏德真皱着花白的眉头:“都是些费力不讨好的差事,还不如交给大理寺。”
空气陡然一冷,敛尸房到了,苏德真抬眼,看见正中停着一具女尸,不觉就是一缩,他年纪大了,真不想看见这种血淋淋的场面:“贺兰啊,尸体有什么好看的?让仵作检验就行了。”
“我得亲眼看看,”贺兰浑没理他,自顾走进去,“昨夜的事情有些蹊跷。”
数盏明灯照得童凌波的尸体明晃晃地泛着灰白色,发髻拆散了,假髻放在边上,王俭正拿着剃刀剃头发,方便检验头皮上有没有伤痕,听见动静时抬头一看,立刻破口大骂:“贺兰浑,耶耶正要去找你,昨晚的事咱们没完!”
“安生验尸,”贺兰浑走到近前,低头查看尸体,“打架的事以后再说。”
嘶,剃刀划过,又一片头发齐根剃下,贺兰浑一把按住:“慢着,这是什么?”
灰白的头皮上一个针尖大的红点,可疑的血色。
“指甲划的,或者掉下来时擦伤,”王俭看了一眼,“这么小,不可能有问题。”
不可能有问题吗?贺兰浑想起童凌波坠落前空中一闪而过的微光,想起纪长清说的那句,藻井上有妖气,莱娘身上也有。
这个小红点呢,跟妖气有没有关联?
“看好现场,任何人不得乱动尸体,我去寻纪道长!”
一路飞跑着来到上清观,大门从里锁着,隐约听见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我知道蓬娘,童凌波跟童宣为她还闹了一场!”
蓬娘,童凌波,童宣,看来,她也觉得凌波宅的事情不对。贺兰浑悄悄走近,耳朵贴上门板。
第8章
上清观内。
纪长清垂目看着周乾小臂上的火焰,焦黑的颜色蠢蠢欲动,仿佛一不留神这火焰就会烧起来,将宿主烧成灰烧成烟,一丁点痕迹也不留下。
蓬娘的经卷上画着三个火焰图案,笔迹稚嫩,只有外形,到周乾这里,火焰栩栩如生,阴森可怖,张惠焦木上的火焰,更能化成没有面目的脸,攻击来人。纪长清久久思索着,这火焰应该是在成长,那么,成长的终点是什么?
周乾回忆着那晚的情形,声音打着颤:“去年五月二十那天,我半夜起来上茅房,突然闻到一股怪味,好像是什么东西烧糊了。”
纪长清目光一转,青芙立刻把焦木送到周乾跟前:“是不是这个气味?”
周乾凑近了闻着,声音越来越抖:“很像,很像……”
他定定神:“我怕是哪里走了水,赶紧四下寻找,结果看见院墙外头有一大团黑气……”
那夜的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月亮光很亮,却怎么都无法穿透那团黑气,就好像所有光亮在靠近的刹那就被吞噬,黑气扭曲着蠕动着,沿着墙根慢慢向前,有惊起的鸟雀拍着翅膀飞起,刚触到黑气的边缘,立刻就化烟化灰,消失无踪。
周乾打了个寒噤,想走,却发现那团黑气扭动着,卷上了墙角的苦楝树。
哗!半树枝叶迅速化成黑烟,剩下的半边枝干疯狂摇动着,无声转向周乾。
周乾犹豫了一下,那是棵百年老树,虽然还没有成精化形,但已有了意识,他两个日日相见,也算有几分交情,周乾知道,苦楝在向他求救。
下一息,枝叶突然静止,沙沙沙,像有无数虫蚁一齐爬过,巨大的苦楝树突然消失,黑气停住,向周乾一望。
周乾的声音又颤抖起来:“那东西根本没有脸更没有眼,我却觉得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很热,热得好像整个身体都要化了,变成烟变成灰……”
“很热?”纪长清重复了一遍,这感觉,会不会就是张惠临死前的感觉?
“很热。”周乾咽了口唾沫,“我知道要坏事,立刻化出原型,又舍了一百多年的修为拼命血遁,才算捡回了一条命,回去后我发现,胳膊上多了这么个玩意儿。”
枯干的小臂上黑色火焰深深下陷,像一个漆黑的入口。纪长清伸出食指,搜寻着可能残留的痕迹:“你看见的,是不是鬼气?”
“不是。”周乾不假思索答道,“我认得出鬼气,没这么邪。”
小臂平平常常,如同蓬娘的经卷,找不到什么异样,纪长清缩手:“在哪里发生的事?”
“北市,来广客栈,左边是大食香行,右边是凌波宅。”周乾道盖上衣袖,“那次之后,我躲去山里养了几个月,十月底回来时,城里已经死了六个女人,都是十五月圆夜死的,我总疑心可能跟我那夜看见的黑气有关,可我看见那天,又不是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