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烂仔,你继续编!五仙门外乱葬岗里埋的都是砍头的叛党,你要真是良民,没事往那里去做甚?大家说说看,这个苏敏官给叛党收尸,即为叛党同伙,没错吧?”
围观众人哄笑:“长班说得对。”
苏敏官气馁了些,朗声道:“我不是给叛党收尸,我是偶然路过,看到那里有个病死的细路女,古人云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也许久没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窍,想把她弄到义冢去。没想到细路女半途活了,吓死个人……”
衙役更笑成一团:“叛党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党来往就无罪了?——你说她不是叛党,那她人在何处,你倒是找来对质啊。”
苏敏官怔了一怔,道:“让我放在南关增沙街的礼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脸色转阴,拖长了声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法外治权,就算长毛匪藏在里头,咱们都不能进去搜。哼,你拿洋人当挡箭牌,其心可诛啊。”
围观人众纷纷道:“这人满口胡言,眼见是叛党无疑了,老爷们不必跟他枉费口舌。”
众人群情激愤,都觉得这个苏敏官的狡辩漏洞太多,简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婵被挡在厚厚一层看客后面,目光穿过一束束粗细不均的辫子,打量那个倒霉的苏敏官。
尽管容颜憔悴,头顶的乱毛炸上天,但他却依旧淡定从容,在身边一众黑粗悍匪的衬托下更是显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
衙役们当然不喜欢这态度,嬉笑着互相点评:“这后生仔皮相不错,真到了京城,说不定被哪个娘娘看上,收到宫里去伺候也说不定。不过那样也免不掉咔嚓一刀,哈哈哈……”
围观众人哄笑。有个父亲指着他来教训儿子:“你看,这还是体面人家的后生仔,不学好就是这下场……”
百姓群中有个驼背老儒,拖长了声音教化众人:“其实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乡民,来个亲戚朋友作保,交几两银子保费,早就领返屋企嗮。只剩下这几个孤魂野鬼,连个保人都没有,只能从严从重处理,这是官府办事的规矩……”
老儒摸着胡子,忽然转向苏敏官,许是不忍他年纪轻轻的前途尽毁,语重心长地问:“后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让他们来跟官老爷好好说说,证实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苏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谢关心。我没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总会交两个仗义的朋友吧?你在谁家帮工,你的东家呢?”
苏敏官犹豫片刻,道:“都没有。”
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围观群众惋惜地下定论:“原来是个混混,白瞎了这一表人才。”
苏敏官轻轻翻了个白眼,看了看旁边的难兄难弟,歪头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说话。
戴枷示众照例到午时止,群众们看够了热闹,肚子空起来,也就先后散了。
林玉婵余光一瞥,林广福依旧恶狠狠地瞪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只不过他的身体左右摇摆,晃得越来越厉害,脸上时而划过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婵心中一动:他大约是毒瘾犯了。
果然,又过了一刻钟工夫,林广福开始揪自己辫子,脸色红白不定,牙齿咬得咯咯响,倒在一堆木板上轻轻抽搐,然后又吐,把帽子铺前面的台阶吐得一塌糊涂。
路边行人厌恶地躲着走。
帽子铺老板从一堆瓜皮帽里探出头,扔下几个铜板,斥道:“烟鬼,找个烟馆去啦!莫要坏我生意!”
林广福抓起铜板,顾不得道谢,佝偻着身子,往最近的一个烟馆狂奔。
示众的犯人们也晾够了时间,几个衙役扯着铁链,把他们带回牢里。铁链相击,哐啷哐啷乱响。
林玉婵趁乱从鸣冤鼓下钻了出来。
她攥紧手里的小块银子,茫然地想,现在该干什么呢?
从林广福手里抢出银子,是全凭本能的做法。可是她亲爹还在世。忤逆离家是重罪,她不管逃到何处都自动成为通缉犯,方才那个“无故擅离本乡”的倒霉犯人就是先例。
只要被官府盘问一句,大清之旅立刻画句号。怀揣巨款只能让她死得更快。
更别提,她是个女仔,生存难度加倍。
不过,来都来了,至少要努力挣扎一下。
跟府衙隔一条巷子便是低矮的牢房入口。众衙役先将犯人推进去,然后鱼贯而入,开锁开牢门。
林玉婵鼓起勇气,叫住留在外面的那个衙役。他腰间挂着一串钥匙,应该是个小官。
“……长班老爷。”
那衙役嘴里嚼着一把烟草,回过头来含含糊糊地问:“谁?”
林玉婵忍着烟草怪味,小心地措辞:“长班老爷,方才有人说,这些示众的人犯,可以有人作保,领回家去?”
那衙役随口哼了一声:“怎么了?”
林玉婵立刻说:“小女子来领那个……那个苏敏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