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婵:“……”
什么跟什么啊!脑子转真快。
也许他真的有门路,能给她介绍个工作?
苏敏官:“跟我来。”
零落的雨点忽然从天而降。黑云忽地将府前路那一排商铺遮住。突如其来的暗淡里冒出来一串长长的影子。那是个匆匆前进的人力车,车轮碾过石板路,发出嗒嗒的响声。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打着伞,甩着辫子,跑步跟在旁边。
车上坐着个洋人,一头浓密的姜黄头发,随着车轮的滚动左右摇摆,好像脑袋上盘踞了一只猫。
他抱着一杆手杖,不时掏出怀表看,老远就叫道:“停车停车!”
几个收摊小贩四散而躲。苏敏官转头一望,脸色微沉。
那洋人跳下车,姜黄头发随风舞动。
“manqua, where have you been?” 洋人拄着手杖直奔苏敏官,焦急问,“你擅自离岗已四天了,当我的生意是儿戏吗?今天才有人告诉我,你被官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么罪?”
身边小厮适时将伞罩到洋人头顶,让他免受雨淋。
林玉婵听完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广州府比她想象得要国际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她已经见过了三个英国人,听口音还是不同地方的,都团聚在广州了。
富商直接飚英语,而且是对着苏敏官说的!
苏敏官抿着嘴唇,神色难辨。
他大概以为林玉婵看到洋人吓坏了,无奈地轻声笑笑,介绍:“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爷。我的……东家。”
林玉婵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个远东最大财团jardine matheson holdings,新交所、伦交所上市,投资资产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团、文华东方、美心、八喜、万宁、711、永辉超市……
不过,现在的怡和洋行应该还处于野蛮生长的青年时期,利用走私鸦片赚得第一桶金之后,就在中国参与各式各样的投资和倾销。
渣甸大班年纪不大,两腮胡子乱抖,一副沉不住气的样子,也并没有日后“东方巴菲特”的雏形。
林玉婵:心情复杂。
苏敏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起身迎上渣甸。
即便是对着洋人,他也神色冷淡,腰不带弯。
“是误会。我刚刚被放出来。”他顿了顿,礼貌地加一句,“多谢挂念。“
林玉婵有点腿软,一瞬间以为自己在做梦,满脑子都是“有眼不识泰山”。
苏敏官也说的是英语。
而且语音纯正,比渣甸大班那一口苏格兰英语还纯。
刚刚发觉自己穿越的时候,林玉婵还苦中作乐地庆幸,相比古人,起码自己有超越时代的优势,能说两句得体的外语,让老好人牧师直接给她发神学院offer,最不济当个通译,不至于饿死。
现在看来,她想得太简单了。
“古人”的英语完全秒杀多数二十一世纪大学生好么!
不过话说回来,能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晓外语的专业人才。这算是广州独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揉着自己脑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阵,“还好你自己解决了问题,不用让我跟中国官僚打交道,那简直让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还有好多活儿要做呢……哎,她是谁?”
他指着林玉婵。
苏敏官没马上回答,慢慢转向她,口型说了三个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挑衅。那意思是:你来不来?
林玉婵突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被官府冤成叛匪,面临砍头的命运之时,也还能从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废话。
就算没有她自作多情地赎人,怡和洋行也迟早会得到消息,出面把这个擅自旷工的雇员给捞出来。
说不定连二两银子都不用给。官府能不看洋人的脸色?
但……他为什么又不肯当众承认自己身份,坚持说自己是无业游民?
总之,林玉婵太阳穴发胀,有种被骗的感觉。
拒绝了英国牧师的盛情邀约,她觉得自己够有气节了吧;没想到才出狼穴,又入虎口,“生死之交”,是个买办。
这年头爱个国怎么这么难??
苏敏官见了她神色,已经了然,轻微地冷笑了一下,不再给她犹豫的时间。
“我去返工了。”他说道,“阿妹,有缘见。”
林玉婵心一横,“等等。”
穿越伊始,她原本不愿跟洋人扯上关系。她只想自力更生地苟着,专心等大清完蛋。
可是现在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糕。家里有个抽大烟的爹虎视眈眈,随时可能要她的命。
所以气节这种东西……是不是可以略放一放?
她还没说出第二句话,忽然背后有人叫她。
“喂,小姑娘。”
顺风飘来一股难闻的烟草味。是方才那个收钱的衙役。
林玉婵猛回头,惊讶道:“叫我?”
衙役笑嘻嘻的,招手让她走近,悄悄说:“这姓苏的赎金,方才那洋人已经交了。跟我来,那二两多银子我退给你。”
还有这好事?林玉婵喜出望外。大清官府收多少钱办多少事,倒也挺有原则。
谁跟钱过不去呢,她回头朝苏敏官说:“等我一下!”
跟着那衙役走过两道门,冷不防脚底下一绊,额头重重磕在地上,顿时眼冒金星,双手被人死死按在后背上。
林广福刚刚从烟馆里充了电,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
他按捺不住兴奋,朝那衙役点头哈腰:“多谢长班。逆女撒泼,让您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