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正月十五,便迎来了长安人最盛大的节日,上元佳节。
从十四日直到十七日清早,全城取消夜禁,所有坊门通宵开放,喧嚣欢闹夜以继日。朱雀、东直、西直等主要街道上鱼龙百戏夹道林立,曾有人被挤得脚不落地,浮行数十步。连平日不准进出东西市坊的贵戚百官也得到特许打破禁令,挤在人群中体验摩肩擦踵的乐趣。
所以,一跨过新年,上至圣人与惠妃,下到贩夫走卒乞儿奴婢,人人都在盼着这场大热闹,杜家也不例外,晚膳后,便与街坊们一道举家出游观灯。
延寿坊的地段很好,距离最热闹的安福门只有两三个坊城。为免牛车笨拙,行进缓慢,杜家人照往年旧例步行出游,单留下老成的福喜、寿喜、房妈妈和莲叶看家。
刚到坊门口,就碰见住在隔壁的礼部苏郎官家,亦是扶老携幼。杜有邻忙上前去与苏郎官彼此见礼,两间女眷跟着相对道福。一番扰攘之后,大家互相矜持的拉开距离,可是坊门口正是拥堵之地,大道从西往东的人流和坊里从南往北的人流汇聚,呜呜泱泱一挤,就把两家人挤成了你中有我的一小群。
杜有邻和苏郎官打头,韦氏牵着思晦与苏家大娘子居中。杜若左边是苏家十七岁的大郎,右边是十五岁的二郎,两人都殷切地勾着头笑对杜若。苏家十四岁的元娘子拉住杜蘅咬耳朵,她的婢女和海桐殿后。外围则圈着两家加起来一共七八个家丁。
苏家大娘子一看这场面说不过去,只得抢先笑道,“啧啧啧,二娘子出落得越发水灵了,就跟那年堆出来的雪娃娃一样,真是叫人看着就喜欢。”
她越众而出一把攥住杜若的手腕。
“头先你叫人送来的酥糖,我很是喜欢。正想问你在哪儿买的。”
“苏大娘子安好!”
杜若乖巧地叫人,然后骄傲地瞟一眼杜蘅。
“那是,那是我姐夫送来的。”
“元娘子定下亲事啦?!哎呀,杜大娘子真是见外,咱们两家做邻居都快十年了。这大喜事竟也不与我家通个消息。”
苏家大娘子兴奋地叫起来,嘴里念着杜蘅,眼神却上下打量杜若。
茜红织锦的窄袖冬袄与唇上轻轻一点同色口脂,简单喜庆的装扮,就显得她唇红齿白,艳色逼人。
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苏家大娘子暗自慨叹,韦氏的性子那样寡淡冷峻,凭什么养出杜若这么盈盈弱弱天然一段风流的小女娘。
自己当年比韦氏强的多了,偏女儿不出挑。
“……都说京兆一带,韦氏男的俊,杜氏女的俏,这话果然不假。”
她摆出万分遗憾的样子,摇着头叹气,“元娘子想来年内就要完婚?我与郎君必要上门讨这杯喜酒。”
韦氏从容一笑,不动声色。
杜蘅忙致谢。
苏家大娘子挤眉弄眼地向苏郎官道,“诶,人家都嫁掉一个了。我们家这两个孽障八字儿都还没一撇呢。”
这话的口气大为不妥。
家长背着孩子与人客气‘我家那个好不容易才脱手’,乃是心实喜之,当着孩子面讲就有些尴尬了。
几个孩子脸上都火烧云一样讪讪地,偏苏家大娘子浑然不知,还眉开眼笑地招呼韦氏。
“真羡慕杜家阿姐,一般是养三个孩儿,你就那么爽利。我们家大郎啊,我东看西看,十家八家的小娘子也没个满意的。还是小时候就认识的好,彼此知根知底,拌个嘴吵个架,第二天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韦氏只做没听见。
苏郎官性情不似他娘子那般天然奔放,忙把人从杜若身边拉开,尴尬地连道恭喜。杜有邻不悦地皱了皱眉。
这时人流涌动,把大家挤得更聚拢些,偏巧就有个高个汉子不识趣硬贴过来,吆五喝六地举着巨大的红色鲤鱼花灯走过。经过纸张过滤,那鱼灯烛火的光焰温柔如水,徐徐流泻在杜若脸上,给她婉媚的五官蒙上了一层轻软的霞影纱,便减了妩媚风情,添了宁和柔美。
苏家大郎如临大敌,整个人都呆住了,怔怔瞧着温软的光芒寸寸挪过。揭开面纱的杜若冲他甜甜一笑。
“苏家大哥哥安好。”
大郎冻得发白的耳朵立刻无师自通地烧的通红。杜若无辜的像只小白兔,眨眨眼,求助似地瞧向苏郎官,颤巍巍怯生生的小模样晃得连苏郎官都有点恍惚,登时怒从心头起,牛眼一瞪,冲儿子大声喝道。
“好啦!”
——这丫头分明故意仗着这张脸横行霸道。
韦氏冷眼旁观,只得咳嗽两声。
“快走吧,待会儿前头更挤了。”
兄弟俩不约而同伸出手臂虚虚拦在杜若身后,替她挡着兴许远在天边,兴许近在眼前的不知道什么危险人物。
站在后头的杜蘅默默摇头,想起阿娘从前说过的话:诸烦恼生,必由痴故。
杜苏观光团顺着人流缓缓前行,一路人头攒动,车马拥挤。
许多人提着金龙吐水、白鹭转花、银燕或是攒星阁等简单式样的花灯。还有些人拿‘影灯’,又叫‘走马灯’,用五色蜡纸裁剪车马人物,绕着火烛旋转如飞,极是栩栩如生。
杜若贪看,几次走着走着脚步就歪到一边。
苏家大郎笑道,“我们兄弟忙于温书,未及制作花灯。不知妹妹为何也没有灯啊?”
杜若忙得目不暇接,随口道,“阿耶管的严。”
苏家二郎便道,“杜伯伯太勤勉些,区区花灯而已,有甚值得约束。妹妹莫急,为兄替你买一盏。”
他顿了顿,仿佛开窍了似的。
“不,买四盏,大姐姐一盏,小思晦一盏,大哥一盏,我与妹妹共提一盏照路。”
杜若肚里闷笑不已。
苏家大哥张嘴喝骂。
“蠢材蠢材,路边水缸大的油灯,你瞧瞧这不夜天,哪用照路?”
苏家元娘子跟在后头扬声插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