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若心事重重站在湖边, 远远望去就像在看风景。
王府中龙吟森森,凤尾细细,处处都有可观, 路旁墙角, 最常见的便是玉兰、海棠、牡丹、桂花、翠竹、芭蕉、梅花、兰八品,谐音玉堂富贵竹报平安,昭示宫廷祥瑞。
如今节气尚早, 梅花刚歇, 唯有海棠开的热闹, 接下来就该是玉兰。
偶一抬眼,忽见雨浓站在桥上招手,她忙加快几步走近, 作势略福了福。
“雨浓姐姐叫我。”
雨浓伸臂遥遥一指。
“王妃惦记二娘子爱吃烤鱼, 方才叫人单做了,咱们去亭中自吃, 不用与旁人挤着。”
原来宫闱局替诸位秀女都安顿了饭食, 就在先前等待的偏房, 只路途遥远,走过去又要半日。
杜若听了大喜, 挽着雨浓依依而行。
那亭子在湖岸西畔,临水而建,大半都在水中, 四面空廊迂回, 因是春时,竹帘高卷, 清风雅静穿亭而过。几个小黄门围在岸上, 见了雨浓, 一起躬身垂头让了二人过去。
杜若才走近,便闻得清冽湖水气息中有股焦香扑面而来,果见英芙抚着肚子看水中鸳鸯,风骤侍立一旁。
杜若脱了鞋,捡宾位坐了,嬉笑道,“今日若儿可有丢姐姐的脸?”
英芙见她两颊红粉菲菲,热腾腾似走得急切,顺手塞了帕子给她抹汗。
“眼看今年就要及笄了,还是冒冒失失的。”
她顿一顿。
“方才太子惦记你呢。”
“定是议论若儿不及杨家姐姐美貌。”
今日殿中诸多佳人,可是李玙一个都不曾在意,就连对杨玉也未特别瞩目,英芙暗自得意欣慰,垂首一笑举箸尝菜,就听见一阵笑语嘈杂。
三人一起回头去看,只见天气晴朗明丽,不远处两株高大的垂丝海棠开的遮天匝地。
垂丝顾名思义,花朵不是贴着树枝长的,而是垂在指把长的细丝底端,垂垂吊吊好似小灯笼。两棵大树互相依偎,花丰叶茂,花朵盈盈簇簇如小娘两颊胭脂,极是温柔甜美。
枝条绰约之间,几个穿浅绿龟甲绫袍的小太监带了一队衣装鲜艳的小娘远远走来,地下半人高的单瓣嫣红杜鹃开的烟霞灿烂,衬得丽人倩影如在画中。
其中一个身量最高,衣衫也夺目,绛红短衫配着银底紫色凤尾图案的缭绫长裙,一尾一尾的翎毛,在日光下幽幽闪烁着孔雀蓝的光泽。
缭绫极其轻薄,因此难以织花,通常都是单色或有丁点简单的花纹,比如杜若披的大红蛇皮纹缭绫半臂。
女郎身上这件的花色却细密华丽,杜若认得是巨鹿产的散花绫。据闻这种料子的织机,光拉动经丝的镊子就有一百二十个,梭子也有七、八个,六十天才能成一匹,一匹可抵万钱。
——是谁这般豪奢?
杜若咋舌。
时近正午,那女郎袅袅走来,阳光在银色丝线上怦然炸开,朵朵小火花似,颇为耀眼刺目,一时竟看不清楚。
雨浓目不转睛瞧着,待她刚走到树下暗影儿里便惊奇地叫起来。
“咦,这不是杨家四娘子佩吗?”
杜若方才已经听到杨家打算,毫不意外子佩现身,只诧异短短半月而已,子佩竟来得及寻出这么好的料子上身。
她眨了眨眼,英芙却是大出意料之外,挑眉惊异的“啊?”了一声。
雨浓低头想了一转,疑惑道,“奴婢记得头先宫闱局送来的那份待选名单上,并没有杨家四娘啊。”
英芙心念电转,已笑盈盈扭身看向杜若。
“可见宫闱局里有暗鬼,子佩未经头两轮筛选直接入觐。若儿,天家恩泽人人仰望,你瞧不上的物事,就连弘农杨氏都当做宝贝呢。”
杜若警惕,嬉笑着撇清。
“姐姐莫给我挖坑,我有几个胆子敢瞧不上王府?”
雨浓尤在啧啧称奇。
“照理说‘花鸟使’一年到头就这么两桩正经差事,今日好不容易捧出方才那杨氏与杜二娘这样的美人在场,王洛卿却不露面,也是怪事。”
她语气颇为鄙夷。
“更怪的是,杨四娘那般骄横,竟肯站着让人挑。”
当着杜若的面,雨浓言语刻薄,英芙并不出声阻止,目光反而在杜若身上打了个飘,见她未流露出半分不自在的意思,心下暗自警醒。
正说着,来人已走的近了。
小太监见亭外站着几个黄衫内侍,怕冲撞了贵人,回头板起脸呵斥。
“都少说几句。”
旁人闻言都忙低头,独听子佩尖利的嗓音破空而来,满满皆是不屑。
“你叔父?莫不就是那去岁才入东都,立即寻了门路与我三叔连宗的杨玄琰?怎么,去岁那次选秀未曾赶上,今年又巴巴凑上来了?哼,祖母为这事将三叔关了十日,又打又骂,到头来竟便宜了你?”
她身段高挑,气势倨傲,衣衫也最耀眼,在一众畏手畏脚的女郎之中本就显眼,纤纤玉指点着队中一人,其他几个忙退开,生怕被她骂了进去。
人群之中站着纹丝不动那个,正是神色谦卑,白皙丰硕的杨玉。
韦杜两人对视一眼,皆是一样思量。
连宗一事原属寻常,有人同地为官,有人同科中举,总是势弱依附势强,将同姓两家续做一族。譬如今日殿中王芷菁,祖上也曾依附太原王氏。弘农杨氏枝繁叶茂,河南、关中、淮阴几处繁衍,倒未听说蜀地还有一支,想来杨玉那叔父确系连宗。
以杨玉姿色,只要到了选看这一步,必然中选。只是当初入围,挂着弘农杨氏的名头,确实多几分体面。
想来杨玉祖上数代白身,她叔父要做多少水磨工夫,转多少道人情才能巴结上杨家,如今叫杨子佩一语道破,辛苦都白费了。
杜若在心里替她叹一口气。
明明方才殿中答对,杨玉并不肯把弘农杨氏抬出来说嘴,也算颇有傲骨了。杨家两个女儿性情大相径庭,子佩泼辣,言辞犀利不肯饶人,偏被她撞个正着。
被人当众奚落,杨玉一张俏脸羞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英芙看不过眼,扬声喊道。
“杨家妹妹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子佩眼皮子一挑,见是相熟的英芙,更添了几分傲气。
“不知韦姐姐叫的是我,还是她?”
“你这张嘴……”
她呛的英芙接不上话,又将枪口对准了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