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立王妃的旨意未发, 太夫人怕子佩闹事,第二日一早就叫人把她送去了京郊别苑,好腾出手来料理杨玉的事儿。
别苑建于终南山脉上, 也是长宁公主的产业, 名叫‘歇凤山庄’。
其中最有名的景致,是一处依山而建的高楼,底下用叠石堆砌而成, 高有五六丈, 两侧石阶曲折而上, 中间最高处是一座大平台,上方楼阁高耸,临窗可见远处山泉飞瀑, 近处又有个大水池, 种满了荷花。时近清明,荷叶已有巴掌大, 锦鲤成群, 自有一番清风雅静。
子佩被送到此处, 多年心事一朝成灰,更兼山林广阔, 人声寂寂,倒是沉静下来,多日未曾哭闹过。
长宁公主听见下人们如此这般禀告, 原本怨恨太夫人的心肠放淡, 反佩服她人老眼利。惠妃既有夺嫡之意,杨家太凑得近了反而不好。往后子佩嫁去别家, 若寿王成事, 自可沾光。若是不成, 也免受他拖累。
这天,春雨自清晨便下个不停,过了晌午未有歇意,反而越加紧急。
子佩独自坐在高楼上发怔,檐水连成一线,遥望池中层层涟漪,鲤鱼悠游而过。山坳处岚气蒸腾,偶然一声鸟鸣,反而更显寂静。
她打扮很随意,以一根深蓝琉璃梅花簪子挽住长发,松垂垂穿了穿白色纱衫。面前高几上放着一盘樱桃,一壶葡萄酒。
两样都甜腻,看着全无胃口。她独坐许久,雨势忽然收住,晶莹水光中彩霞璀璨万丈,照耀在檐角结了铜锈的铃铛上。
便听有婢女踏着楼梯登登登登上来,躬身回话。
“有位李家三郎,在门口求见四娘。”
太夫人送她来到此处,贴身婢女没跟着,伺候的都是山庄里守房子的人。这些人少在主子跟前服侍,做事粗粗笨笨的,比如将樱桃配甜酒送上来,何等可笑。
子佩懒得与他们计较,随手打发。
“我不认得什么李家三郎,说我不在,叫他走吧。”
那婢女退了下去。
不过片刻功夫,她折返回来,手里端着个托盘。
子佩奇道,“怎么?”
“那李三郎说是四娘子的表哥,身上现解了此物,说四娘子一看便知。”
所谓一表三千里,长宁公主有数不清的堂兄弟姐妹,他们的儿女与子佩都是表亲。杨慎交的庶妹也有七八个,其中好几个嫁了李家儿郎,她们的儿女也是子佩的表亲。
要说姓李的表哥,她真能数出许多。可是这些人多半家族势败,久已不与杨家往来。
子佩满面狐疑,目光投向托盘里放着的一只金鱼袋。
她吓得跳了起来。
大唐礼制,朝廷五品以上命官方可佩鱼符袋。其中三品以上佩金鱼袋,五品以上佩银鱼袋。
本朝三品官板着指头就只能数出那么几个,其中姓李的,除了出身宗室,时任礼部尚书加授同三品平章事的李林甫,就是各位亲王了。
李林甫的曾祖父李叔良与高祖皇帝李渊是堂兄弟。因此他与长宁公主是平辈隔房的堂兄妹,子佩应当唤他一声表舅舅。
这么算起来,来的就是行三的忠王李玙了?!
“快请他到厅上坐着,我马上就来。再叫个梳头的娘子到我房里。”
李玙披着深黑色团龙金纹披风站在厅上,背着手看门前一片壮观的松林。春风猎猎,吹得树枝摇摆,群鸦争相飞起,乌压压一片浓郁的黑影扫过。
“殿下?”
李玙转过身,朱红圆领澜袍前胸绣得大片西番莲花水浪纹点缀水墨色,为他精悍的身材平添了几分俊逸洒脱。
面前站着的年轻女子将青丝挽个堕马,对插着六只白玉梳子,身上海棠红宽袖纱衣拖曳及膝,下面系着白色绫裙。
他才装了满眼碧绿松涛,觉得杨子佩的衣裳色泽十分鲜明好看。
时下妇人多爱穿窄袖小衣,着窄裙,以示身材曲折。也有人追逐时髦,穿些宽袍大袖衣衫,让人瞧不透内里虚实。
子佩身量高挑,眉目清秀,这几日懒怠饮食,又瘦了些许,偏穿宽袖纱衣,飘飘欲仙,隐约有逐风之势。
李玙房中姬妾众多,颇擅赏玩女子美色,笑意里便带了几分欣赏。
两人说起来是嫡亲的表兄妹,子佩的祖父便是李玙的亲外祖,但实际上从未碰面。除了待选那日李玙遥遥看了两眼,再无交集。
子佩未想到李玙相貌这般英朗矫健,浓眉大眼,长长的鬓角仿佛刚剃过,更兼眼神闪烁,似有渔猎之态。
她心思如红烛般摇曳,定定神,叉手纳福。
“臣女见过殿下。”
李玙伸手虚虚一摆,“表妹勿要多礼。”
他态度亲切,全然不是太夫人所说对杨家不屑一顾的模样。
子佩心下生疑,便问。
“殿下今日怎么来了此处?”
李玙眼光凝滞,温言道,“某今日来的唐突。实是有事相告。”
他略顿了顿,将声音刻意又压低了几分,引得子佩勾着头靠近。
“某听闻惠妃娘娘已违背誓言,要舍了表妹,求娶那‘假杨’。”
惠妃用并蒂海棠钗向太夫人下定礼一事,杨家只向极亲近的郡公夫人并杨慎名夫妇提了提,旁人一概不知。子佩诧异的看着李玙,却见他神色亲近回护,比阿耶、阿兄都还多了疼惜之意。
她身为杨氏嫡女,受了皇家羞辱,未得亲人半句体恤宽慰之语,反被送来此间以免妨碍婚事。
想到偌大的长宁公主府此刻正忙碌着为杨玉备嫁,她早已满腹委屈,当下鼻子一酸,侧身掩面。
“臣女粗陋,不入娘娘青眼,怨不得旁人。”
李玙连连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