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不久就该天亮了,殿下歇一歇吧。”
杜若声音低沉轻缓,替他除去外袍皮靴,扶他躺下,轻轻放下重重绡金纱,待他呼吸平稳之后,才蹑手蹑脚走出来。
海桐等在前厅,迎上来低声问,“安息香中多加了些许沉木,味道刺鼻,王爷竟未留意。”
“闹腾了整晚,也该累了,让他睡吧。”
海桐迟疑道,“这会子去明月院,王妃那个性子,只怕误会你有意示威。”
杜若驻足想了一会儿,淡然一笑,声音沉静宁和。
“她是主母,我是妾侍,王爷歇在我这里应当的,我侍奉她,让她撒撒性子也是应当的。走吧,去报一声平安,告诉她殿下睡了,也好叫她放心。”
海桐迁延着犹疑。
“如果没有选入忠王府,六郎本该叫我一声表姨的。”
杜若嘴角弯起微笑,回身嘱咐铃兰。
“你看着众人,手脚轻些,莫要扰了王爷好睡。”
忠王府添了嫡子,宗室间自有许多迎来送往。然长宁公主府自家已忙得脚不沾地,竟只顾得上派人送上礼物。
将杨玉叙入族谱,作为杨家养女,册立为亲王正妃,寿王的要求可谓匪夷所思。杨家应下如此要求,自谓已是含羞忍辱到了极处。没脸没皮如杨慎交这样的,自然不以为意。但杨慎怡、长宁公主,甚至杨洄,无不埋怨太夫人处事不周到,想要攀龙附凤反而惹了一身骚,也埋怨惠妃以势压人,甚至于埋怨咸宜未有居中调停,替杨家找回颜面。
因此长宁袖手不肯打理家事,太夫人只得亲自点了管事仆妇收拾房舍。杨慎交听得三弟竟有这等机缘,啧啧称奇,命他唤了杨玉来一见,又铺排宴席,要请狐朋狗友一起来看稀奇。
太夫人闻得大为恼怒,将两人一并关在院子里。可是四十岁大的儿子,打是没法打了,只得下了死命,凭怎么闹也不准开门。
这便活像是关了两头疯牛。
杨慎交是不在意闲言碎语的,日日吊着嗓子喊撞天屈。
一时是‘阿娘心偏到哪里去?我生养的孩儿挡在外头不让回来,倒让外四路的歌女粉头之流上了高枝!且让我去会会好女婿,果真不要我杨家的嫡女,只看中这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种?’
一时又是‘你怕了武家那个小妮子!我却不怕!要杀要剐,自有我一条命去抵偿,很不与你们众人相干!’
家宅不宁,杨洄在咸宜面前难免露出一二分,两口子便生了龃龉。
这日早起,还未睁眼,咸宜便觉得腰肢酸酸的。
贴身婢女珊瑚打起帘子,已捧了一盆热水搁在榻前高几上,温言笑道,“公主昨夜睡得可香?”
咸宜尚未答话,珊瑚已道,“公主面色怎的这般苍白,可觉出哪里不好?”
咸宜勉强撑起身子,忽然觉得头晕目眩,从后腰到大腿都软绵绵使不上力。她勉力睁眼瞧了瞧,看珊瑚的面孔摇摇晃晃,越发气短胸闷,将头往后一仰,竟有晕眩之感。
这下非同小可。
珊瑚忙扶她躺下,重掖好被角,忙转出房间召了几个人。
一个去飞仙殿告诉惠妃知道,一个去太医院请大夫,一个去长宁公主府报信,一个去厨房做鸡汤、炖鸡子、梗米粥并各色小菜上来。
她吩咐了一圈,忽然想起来,问门前站着的小太监。
“驸马爷去哪儿了?”
杨洄住在咸宜公主府,一应规矩也差不多等同于英芙嫁进忠王府。自己身边得用的下人只能带几个,日常使唤的都是宫闱局派来的太监宫女。
这几日杨洄心里不舒坦,怄气独自睡在书房,距离咸宜所住的正殿隔了好几个院子。珊瑚从来不离咸宜左右,自然不知道他的行踪。
小太监眼神闪烁,结结巴巴,半晌方道,“奴婢未曾跟着驸马爷出去,听马厩上人说,昨儿像是未回来。”
想起当初太夫人求亲,惠妃提起杨慎交,便嫌弃他二十年不改眠花卧柳纨绔作风,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珊瑚还以为惠妃不会同意,谁知道转天赐婚的旨意就下来了。
她背地里便劝咸宜盯住杨洄,免他又走杨慎交的老路。
也是咸宜傻,老说杨洄单纯,待她好。
这成婚尚不足半年,就敢外宿不归,好在哪儿了?
珊瑚生气,拿眼瞟小太监,“平日里跟他的那两个呢?去找了来,我有话问。”
小太监脚不沾地跑了去。
珊瑚回身进房,便见咸宜已坐了起来,腰下垫着靠枕,倚在床头发怔,眼皮又红又肿,分明夜里哭过。
珊瑚忙捧了热乳酪过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你别管我。”
珊瑚服侍她喝乳酪,柔声劝道,“拿杨玉冒籍确实有些欺负人,他们家要生气你便由着他们去呀,你跟着气什么?横竖又不是你的主意。”
“这个道理我还不明白吗?”
“那你哭什么?”
咸宜垂下眼皮,将嘴撅着,活似个小孩子。
“他都五天不曾来看我了。”
珊瑚听得又好气又好笑。
“那日娘娘敲打你,奴婢在旁听着,也觉刺耳的很。杨家尚主固然是攀附,好歹姑爷和您打小儿认识,情分并不假。”
她说的正是咸宜的想法,咸宜不由得听住了,看着她。
“可是这一回呀,奴婢冷眼瞧着,姑爷未必没有太夫人那个心思。”
“怎么说?”
“娘娘和太夫人商量的是寿王和杨家的大事。所以虽然难堪,太夫人还是答应了,并不是因为娘娘位高,受了胁迫,主要还是杨家的利益夹在头里。大事面前,杨家的脸面不要紧,子佩的终身不要紧,甚至于寿王册立个冒籍之女,留下血脉低贱的把柄,也不要紧。既是大事,你即便肯替杨家说话,娘娘和太夫人也都不会听。这个道理,连奴婢看得明白,姑爷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说你两头为难,多宽慰宽慰你,反而使起性子来。”
咸宜听得呆住,细细思量,仿佛确是如此,不由得半晌未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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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杨风波影响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