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糟糕!
杜若暗叹一声。
张孺人已赶在英芙开口之前施施然道, “王妃莫急,现放着杜娘子这么个女夫子在,妾乱不了朝纲。请王妃让妾把话说完, 但凡有一个字讲解的不通, 妾甘愿受罚。”
英芙口拙,捉不住她的话缝,只能怒气冲冲的瞪着眼不语。
“妾谢过王妃。”
张孺人泰然自若地转过脸朝着诸人。
“其实与诸位亲王的道理是一样的。二郎的‘儋’字通‘担’, 乃负荷之意;三郎的‘倓’字为安然不疑;四郎的‘佖’字指满足;五郎的‘仅’字指将近。圣人的意思很明白, 庶子有两三个便够了, 实在多出来也罢了,只是要安分度日,不争不抢, 满足于宗室的身份, 不得僭越。”
房内一片安静,张孺人这番话说的肆无忌惮, 毫不留情, 把几个妾侍吓得面色发白, 惴惴不安看向英芙。
张孺人冷笑,“杜娘子, 我说的对不对?”
杜若没想到她能解释成这样,窘迫的张了张嘴想要转圜,忽见英芙面色沉郁, 却没有斥责张孺人, 反而掉转枪头冲着吴氏等厉声训斥。
“闹了半天,诸位娘子还不知道孩子们名讳中的深意啊。”
杜若大感头疼。
看面相真瞧不出来, 张孺人原来是一把起哄架秧子的好手, 三招两式的功夫, 就替英芙结下了一大堆仇家。诚然,英芙很可能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善待庶子女,但表面上的友好还是有必要维持的。
可叫张孺人这么一戳破,英芙又是那么一副能上不能下的脾气,往后忠王府妻妾之间,还有太平日子吗?
吴氏清秀的面庞微微扭曲,带头站起来向着英芙行礼,唯恐她迁怒于大郎。
“奴婢们谨记王妃的教诲。奴婢们出身卑贱,仰仗王爷怜惜方有一席之地,哪敢管教儿郎?想来这些道理,学中师傅们早已讲明讲细,大郎他们定然不敢违逆的。”
房里极静默,独张孺人众目睽睽之下噗嗤一声笑出来,摩挲着扇柄吊着的白玉坠子娓娓道来。
“寻常官宦富户之家,庶子女所分家产、所得婚嫁即便较嫡子略差,然而做官也好,经商也好,只要仰仗家族上了路,后面总还有追赶的机会。譬如弘农杨氏的郡公杨慎矜,便是庶子出身,反比两个嫡兄仕途顺遂。又譬如咱们王妃是韦家嫡女,鄂王妃是庶女,皆做成亲王正妻,并没分出尊卑高下。而且,往后太子继位,鄂王出任要职,鄂王妃只怕身份还高些。可是宗室就完全两样了。”
“宗室子如何?咱们姐妹过的都是糊涂日子,今日还请张孺人越性全说透了才好。”
高声说话的是二郎的生母孙氏,年轻时是个泼辣凌厉的美人,如今胖了些,便有市井悍然之气。
英芙冷冷哼了一声,端坐高位,单身支着额头不说话。
张孺人徐徐道,“宗室血脉,若是小娘子还好些,内库贴一份嫁妆,寻个臣下嫁了,嫡庶也无甚区分。儿郎嘛,唯有嫡长子能承袭爵位,其余都是多出来的,不能文,不能武,于国无功,于家族无用。所以多生一个便多吃一份奉养。这个‘儋’字,意味深长啊。”
孙氏大为不平,跳起来道,“咱们本本分分生儿育女,替宗室开枝散叶,怎么还成了负担?”
张孺人大惊小怪地连连打量她好几眼,嗔怪道,“名字是圣人择的,孙娘子莫非是要质疑圣意吗?那用不着惊动宗正寺,王妃便要处置你。”
孙氏吓得脖子一缩,惊惶的望向英芙,还想辩白,吴氏已扯住她袖子道,“少说两句吧。”
张孺人拉长了脸。
“往后六郎承袭爵位,二郎、三郎他们分家出去,只能倚靠宗正寺丁点粮米打发。相较于你们,固然一步登天,相较于六郎,哼哼,天上地下罢!”
孙氏坐下来低声咕哝。
“明明都是一个阿耶生的,硬分出三六九等来,给谁看。”
几个育有子女的妾侍各怀心事,忧心忡忡,都不敢冒头,一时无人接话。英芙咳嗽了几声,口气十分和蔼。
“孺人说话还是客气了些。其实凡事,名不正则言不顺。杜娘子,你再来替她们解释解释。”
杜若情知这是逼她表态站队了,然而形势比人强,也只得诺诺。
“是,妾谨遵王妃之令,再说明白些。”
“官面儿上文章就是妾方才说的那么多。实际情形嘛,各家有各家的难处,也不一样。杜娘子年轻,才嫁人几个月,哪里懂得这里头的弯弯绕绕。有些主母的歹毒,她没见过的——”
张孺人把持住主动权不放手,还亲热的冲杜若一笑,“我替你说,也省得你为难。”
英芙果然吃挑拨离间这一套,立时不满地瞪了杜若一眼。
张孺人款款而笑。
“宗室子,都是往废了养,当真文成武就倒是麻烦。从前府里没有主母,这些事儿我也不愿意挂在嘴上说。旁人家里,讲究个兄友弟恭,同气连枝,孩子们互相提歇。在皇家,上头有君臣之分,下头有爵位高低,一丝儿也错不得。”
“孺人这话有理。不过横竖诸位都没个品级,也无需出头露面应酬,内宅里,我与孺人都是随和的,规矩乱些也没什么。”
英芙眼风扫过五个庶子的生母,强调道,“只要孩子们心里有数就行。”
吴氏等听得分明,脸色煞白,全都赔笑应话。
杜若垂头看着脚尖,妻妾之间磋磨折辱不过小事,可怜的是孩子,生下来便注定了一生命运。
“如今崭露头角的李林甫,诸位恐怕都听过他的名字吧?他可是千辛万苦才从东宫爬出来的。当年为了托关系翻身,他四处钻营,也曾求到我外祖母门下。诸位要是看见他当初那个可怜巴巴的样子,肯定不信他其实是宗室近亲,他的曾祖父便是高祖皇帝的亲兄弟。数到他不过第四代而已,便要屈身服侍多年,方能在朝堂上向今日帝王俯首称臣。”
张孺人犹在絮絮,杜若越想越觉得周身寒浸浸的。
阿娘说世道逼人,如不力争上游便要等而下之。她先还以为只有自家这样卡在六品坎儿上的人家才有压力,原来高贵如亲王也不无二致。
英芙今日所作所为,如果先皇后王氏在世,想必一模一样。
她划下尊卑之别,并非为自己凌驾于妾侍之上,而是替六郎保驾护航,以免往后庶子夺爵之忧。今日大郎就好比王氏被废以后的李玙,小小年纪便要认清命定道路。
英芙将碧玉同心佩攥在手中把玩,满意的审视着满房姬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神态,半晌方道,“罢了,我也乏了,夏日雷雨多,风骤记得吩咐嬷嬷们拘着孩子,莫要贪玩淋湿了惹病。”
诸人嘘出浊气,齐声应了鱼贯而出。
杜若随在妾侍的最末尾,低着头,避开吴氏们怨愤的眼神,却不想张孺人有意拦在院门口,鬓上插的缠丝金蝉微微颤动,仿佛活了一般。
“杜娘子不愧是王妃特意回母家挑的人,果然手段一流,又能兜住王爷的心,又能替王妃敲打人。啧啧,好利索身手。”
吴氏幽幽道,“杜娘子说的都是好话,怪只怪奴婢们见识浅,懂得少,犯了王妃的忌讳都不知道。”
孙氏倚住门框,左脚踩在门槛上,右脚悬在空中踢踏,尖声冷笑。
“妾出身卑贱,在教坊司长大,瞧见的都是三教九流。听闻杜家也是大族,原来这般不自重,送女孩儿做妾。再得宠又如何,如今还不是与我们姐妹相称。”
她忿然唾了一口,骂道,“也不嫌臊得慌!”
饶杜若入府以来时时自省,遇事沉稳冷静,切切不可妄为,乍然听到这般粗俗恶语,面孔还是烧成了一团火热,然而张孺人不发话,干瞪着眼瞧热闹,她唯有蹲了蹲身,讪讪地服软。
“姐姐们教训的是。”
她这般懦弱无用,孙氏鄙夷地瞪了一眼,便向张孺人致谢。
“孺人面冷心热,一向替孩子们打算周到,衣食也好,学中大小事也好,奴婢们伸不了手的,全仗孺人看顾。”
张孺人低低叹息一声,眸中波光潋滟。
“我原也不是为了你们。唉,从今往后,万事自己当心吧。”
几个妾侍彼此看着,都生出同舟共济之意,互相点一点头,手牵着手散了,只把杜若一个丢在门口不理。
海桐不服气道,“王妃辖制她们,她们怎么反怪上你了。”
杜若揉着眉头无语叹气,半晌道,“谁叫我头上刻着个‘韦’字呢。”
“王爷处处拿娘子挑拨王妃,她们又以为咱们是王妃一党,真是两头不讨好。”
两人站在日光里大眼瞪小眼,七月流火,背脊上晒得热烘烘痒扎扎,叫人又毛躁又不安。
杜若定一定心神,徐徐道,“要紧的是王爷怎么想。”
“他一天到晚不在府里,能怎么想?这些事他未必知道,你又不肯告个状。”
“只要王妃安分,不指着六郎争爵位,我在王爷那儿就有点子功劳,不算白来一趟。”
一时两人回了乐水居,闲坐半日无事。长风激荡,吹得水晶帘动,叮叮咚咚响如泉水。
铃兰垂手站在一边殷勤笑问,“娘子可喜登高望远?”
杜若想一想,托着腮问,“听闻兴庆宫与长安城墙之间有一条夹道,是方便宫人往来兴庆宫和大明宫的。我未曾见过大明宫模样,十分好奇呢。”
“这有何难?奴婢先去安排,娘子稍候。”
不过片刻功夫,铃兰已扶杜若上了仁山殿。
天朗气清,杜若踮起脚在栏杆前极目远望,流云翻滚之间,当真可见大明宫煊赫灿烂的赤红宫墙。风起层楼,吹得她衣袂飘然,裙子裹住修长的腿,露出肉粉色绣鞋上一点青云蝙蝠,宫绦远远向身后伸展着,人似飞天。
据说兴庆宫的建制跟中规中矩的太极宫完全两样,当中一个极大的湖泊,因有潜龙之望,改叫‘龙池’。沿湖四周殿宇由着圣人喜好随意建设,和百姓家里盖房子也差不多,隔一两年添上一处。
开元十四年,圣人下定决心将百司待诏机构都迁入兴庆宫,拆了永嘉坊、胜业坊、安兴坊等三处近半土地扩充规模。这次扩建之后,兴庆宫的规模终于和长安城中轴线上的太极宫,以及北边城外的大明宫相当,正式得了‘南内’称呼。
长安人最熟悉的兴庆宫建筑,是它西南角的转角楼。
这座楼面南对‘东市’一侧的匾题是‘勤政务本’,面宽是十一间,面西对‘胜业坊’一侧的匾题是‘花萼相辉’,面宽九间。两面都临大街,圣人偶有登临,能看见长安城市井百态。
海桐比了比自己的耳垂,欣喜道,“娘子仿佛长高了呢。”
杜若以手搭棚,瞧见城墙与宫墙夹住一条宽约四五丈的笔直大道,遥遥伸向大明宫,其地平略低于城墙,但与城墙相似,也有两排兵士夹道守卫,其上人车不断,太监宫女往来络绎不绝。
“除开新年、万寿节、中元节等,诸皇子公主无诏皆不得随意入宫。”铃兰解释,“唯有咸宜公主因是惠妃亲女,入宫频密些。”
杜若讶然,“所以王爷一年只见得阿耶几日?”
这等内宫秘辛妾侍们原不该探问,不过杜若得宠,铃兰不便出言斥责,却也只笑笑不肯回答。
杜若纳罕。
她原本以为圣人不许子孙出京,是顾念京外不如长安富庶,溺爱疼惜,怕孩子们吃苦的缘故,现在看来竟是防备疏远之意了。
她凝眸想了想,又问,“我瞧着王妃倒是时常入宫觐见。”
铃兰笑道,“咱们王妃得惠妃缘法儿,时不常的召见。倒是王爷那个性子,不大肯走动。差不多的时候儿都是王妃一个人去的。”
杜若看了一阵,默默扶着海桐的手下楼往回走。
因时日还早,长廊狭窄,便不肯乘坐肩舆。道旁灌木早已拔掉,改种了枝叶柔软的大丛芍药,粉嫩繁复的大花累累。
柔软垂坠的长裙拖曳在地,扫过青石板簌簌有声。杜若默然无语,若有所思,风哗哗的吹着稍远处的树枝。
她忽然顿足回头仰望。
仁山殿不过两层而已,从这个角度看,却非得将头仰到极处才能饱览全貌。杜若极力向后倾倒,天空广袤无垠,晴好绚烂,蓝盈盈的犹如一汪湖水,没有一丝云彩。明亮通透的天幕映衬下,殿宇高大庄严,威风凛凛,四围一线明黄琉璃瓦的镶边儿,仿似一座巨大的金钟就要倒扣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