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理说杨玉做了正妃, 寿王府便是她的天下。可她择的这个地界儿,却是偏之又偏,藏在整个王府的角落里。尤其屋舍前后种了几棵错落红枫, 细瘦枝叶嶙峋, 石缝里蓄着精心料理的翠绿青苔。红叶衬青瓦,翘角托蓝天,形制极之古朴雅致, 叫人顿生归农之意, 却不是王府该有的恢弘气象。
一时风过, 檐角铜铃叮当,细细碎碎一串子,很是悠扬。
“是阿瑁喜欢这个劲儿。”
杨玉瞧出杜若的疑惑, 撇嘴道, “从前叔叔调理人时还说起过。喜欢这种屋子的人,尽是些懦弱避世的。”
杜若唬了一跳, 眼神瞟到寿王府两个侍女身上, 见她们都是见怪不怪的神色。
“你怕什么, 我当着他面儿也说。”
杨玉冷了脸,“你当他还能把我怎么样?得罪了圣人娶进门的, 他不敢后悔。”
杜若嘶了一声,瞪着两只眼与她面面相觑。这话头着实太不像话,她只得含糊其辞应酬。
“你急着见我就为了发牢骚?”
杨玉眼里这才泛起丁点儿笑意, 拉住她手, 三步两步进了屋子。
三五个侍女跟过来向杜若磕了头,各个脸上噤若寒蝉的样儿, 七手八脚伺候完茶水点心, 又多放了一壶酒, 不等吩咐便退了出去。
杜若狐疑地问,“她们这是做什么?”
“上回我叔叔和娘家姊妹来,这几个自恃有品级,不肯低头行礼,叫我拿绳子捆了好好打了一顿。”
“……你什么?”
杜若瞪着她,眼神复杂而面色发白。
杨玉弹着指甲,漫不经心的语调里头混杂着一丝狠劲儿。
“哼,可见人都是贱骨头,平日再昂着头,挨几下板子就软了。我叔叔虽然不堪,究竟是上了册封诏书的人,她们尚且敢看轻。那日不打,今日你来,休想使唤动肩舆。”
杜若登时倒抽了一口冷气,音调不由得高了两分。
“各王府里的使唤人可不是王爷的家生奴婢,那都是宫闱局的人,你说打便打了?”
“不然如何?依着你们世家女的做派,我应当先假惺惺地去与长史推诿谦让一番,叫苦,诉说委屈,再叫他出面来打,我来做个劝和的好人,好叫底下人心服口服?”
杨玉的嘲弄之意溢于言表,杜若愣了愣,多少明白过来。
杨玉的这个王妃头衔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不知道戳了多少人的肺管子。
别的不说,单单一个杨家便不能咽下这口气。所以即便她再循规蹈矩,处处当心,照样会惹来无穷风波,那倒还不如痛痛快快。旁人看她肆无忌惮,恐怕还不敢轻易招惹。
然而——
双拳难敌四手,她究竟是个毫无根基的人。
一时痛快,以后又当如何?
杜若摇头苦笑,推心置腹地与她分析。
“你不知道厉害关系。这些人背后,谁没个宫闱局的亲戚,内侍省的朋友?倘若人人把你当眼中钉,墙倒众人推,把你扯下马你都不知道该怨谁。唉,寿王就该在你身边放一两个得用的,不然偌大府邸挨个收拾,到什么时候了。”
“谁家郎君能虑到这些后宅琐事,他以为天下太平得很呢。”
杨玉不以为意,笑吟吟的盯着她。
“也多亏是我,皮糙肉厚,学的狐媚功夫,知道世上没几个好人。这个王妃要叫你做,只怕你应付不来。”
杜若连连摆手。
“叫我打人家板子,我实在是不行。再说——”
“他们背地里说我‘以贱籍登高位’,是又如何?如今我在上,他们在下,我自然有风使尽舵。”
杜若暗自唏嘘。
寿王炙手可热,惠妃推着他往前走,说不定当真便占了储位。莫说做他的王妃,即便是做妾侍,当初英芙一提起来,她已心虚退缩,生怕卷进旋涡里。
她转念想起李玙的嘱咐,是要她与杨玉诚意来往的意思,好给他留一线后路。杜若的目光收回来,敛起心神问。
“你到底过得好不好?”
杨玉倚在窗前长榻上,抬手拔了头上簪子,乌黑长发软塌塌如墨山倾倒,徐徐垂下来。
她长长叹气。
“这王妃做的憋屈死了!”
杜若奇道,“我给人做妾侍,头上顶着一个王妃,一个孺人,六七个庶子女,倒好像比你松快些。”
“那是你能忍。”
杨玉顿一顿,揶揄地眼神在她身上细细打量。
“你有什么不能忍的,一家子骨肉至亲,独叫你来冲锋陷阵。像我,反正天地之间一飘萍,有谁是真惦记我的。”
杨玉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别人家女郎正在天真烂漫,她却通身都是臊皮搭脸,得过且过的派头。这种派头是杜若没见过的,世家子,不仅举动有一定之规,就连脑子里转的念头也都差不多。
韦家想用英芙绑定李玙,好如虎添翼;子佩想要王妃头衔,不光能在亲友间耀武扬威,还能把杨家的裙带关系多延续一代;姜氏惨遭家变,却靠韦坚重新回到亲贵圈子。
长安人是排着队过日子的。
顶上头的李家,与他们并肩的韦家、杨家,基本上消耗殆尽的武家,家家的账本都差不多:儿郎要建功立业,在李唐版图上做一颗耀眼的钉子,钉住尽可能多的荣华富贵。女眷要长袖善舞,靠着婚姻子女,把参差不齐的关系组织到自家的大网里。
人人都是棋子,人人也都是棋手。
杜若抬头透过窗扇看出去,秋日蓝盈盈的天空,辽阔高远,一队鸿雁排着队慢慢飞过。
“现在说这些个还有什么意思。只是你哪里不足呢?占着名分,占着宠爱。我听王爷说起,寿王府里竟没有第二个人。”
杨玉嗤了一声。
“人家赏我什么,我都要笑嘻嘻接下来不成?我虽是个低贱的,倒也没那么好打发。”
杨玉满嘴里愤愤不平,鲜润的薄唇因为沾了茶水的缘故显得非常润泽柔软,她舒展两臂高高抬起,宽阔的衣袖垂脱到肩膀位置,露出大片雪白肌肤,辉映在秋日午后温暖和煦的阳光下,白得令人目眩神驰。
那似笑非笑的媚眼柔婉如丝,明珠般熠熠生光。
旁的女郎若是牢骚满腹,只怕令人不喜,她却让人忍不住替她打点万事,只求博美人一笑。
然杜若不是舍命要为她颠倒乾坤的英雄,丝毫不受蛊惑,索性站起来泼了两人的茶,提起酒壶斟满。
“心里头要是有喜欢的,又被别人硬塞过来,自然难受。可我瞧着,阿玉也不像心有所属的样子。”
杨玉登时怔住,通身的气焰都收敛了,委委屈屈地嘟囔。
“还是你知道我。”
她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那一点子辛辣,入喉似是淡了,反恍惚浮起甜来。
“那闹什么呢?”
杨玉语塞,随即洒然笑道,“这酒阿瑁最得意,方子还是从宁王府里学来的,我能喝两壶。”
“人家嫁了人,发愁郎君醉死温柔乡里,你倒好,比个男人还能喝。”
杜若浅浅抿了一口。
“这是拿棠棣入了酒吧,这一点子苦味最好,有回甘。”
“阿瑁闲时说点子兄弟们的内宅私事。”
“怎么呢?”
“我听着,忠王未必当真喜爱你。”
屋里别致的陈设仿佛都退到了远处,独杨玉精明的目光探照灯似打在脸上。
杜若心里头惘然晃荡,似捧着半碗水,面上却笑起来,眼波划过,“这都叫你看破了。”
“喜爱你,需得给你名分地位,身家财产,提拔你娘家父兄,解你后顾之忧。似如今这般尽替你得罪人,却不安排后路,是坑你呢。”
杜若妩媚的猫儿眼点点滴滴溜过去。
“寿王给你身家财产了?提拔你娘家兄弟了?我瞧瞧,哪处的房子田地,能入你的眼。”
“去你的,他倒是想,可我有娘家给他提拔吗?!”杨玉恨铁不成钢,“你有点出息好不好?”
杜若沉默了片刻,笑着摇头。
“你看走眼了。王妃性子冷淡,在王爷跟前失了分寸,王爷寻我来时,已开诚布公商量好的,若是差事办得妥当,他便提拔了我阿耶。待两年期满,便放我离了王府。”
“啊?”
杨玉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闹了半天,你俩是做戏啊?”
“诳你做什么。王爷眼高于顶,何至于为区区一个我搅合的阖府不宁。我不过是给他当枪使罢了。”
杨玉斜乜着眼掂量她。
美人,自有美人的骄傲。
杜若不是养在深闺没耍弄过把戏的天真女郎,不然怎么挑得动永王上蹿下跳,把她的名讳传播得沸沸扬扬。
因情意而受人掣肘,于美人不啻羞辱,个中微妙,身为花魁的杨玉深有同感。
男人算个什么东西?
即便真动了心,也绝不能宣之于口,让他们摇头摆尾嘚瑟。
“好啊!”
杨玉向后仰身子,把脊背深深地陷入椅子,啧啧连声,拍着腿击节赞叹。
“好个养在深闺的官宦人家小姐,上有亲族,下有父兄,竟学了当垆卖酒的胡姬做派,甲乙丙丁与人订出章程,谈起买卖来了。好得很!谁爱做痴男怨女谁便去做!我偏喜欢好合好散,何等干脆利落!”
窗口上一只黄鹂飞过,精灵的身影画笔似勾连。
杜若转过头隔着窗棂遥望院中景致,倏然发现只怕此时便是这院子最美的时节。红枫与银杏交相辉映,灿烂的红与明亮的黄相对。那黄鹂如在画中,又鲜活,又灵动。
秋意之美,便在这个浓字。
她叹息道,“寿王喜欢园林啊。”
一提起李瑁,就像踩了杨玉的尾巴一样,立时惹出她的牢骚话。
“阿瑁的性子与我真真儿两样。譬如这王妃之位,天下人都以为是我撺掇他去争的。其实冠子戴在头上我还嫌沉得慌。我与你不同,你是个干净全乎人。”
“何苦这样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