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玉恨铁不成钢的瞪她。
“我等女流之辈,哪样事情不是屈从于阿耶、夫君、儿子?为什么有手有脚,有脑子有胆色,却要从男人手里讨生活?”
“呃……”
杜若哑了口,这话旁人问问也就罢了,阿玉问,可不是贻笑大方?
“我告诉你为什么?我这辈子认得的男人,上至亲王驸马,下至市井无赖,什么脾性都有,什么志向也都有。不过他们都有一样好处:维护自家人。你想想是不是?你阿耶硬把你拿出来送人,图的是他儿子有出路。亏得忠王不好男色,不然你阿耶兴许能把他自己送出来。”
“呸!”
杜若登时涨红了脸唾骂,“打死你这荤素不忌的东西!”
“诶,你听我说完啊。”
杨玉拽着她的袖子贴在耳边。
“咱们呢,就只会为他人做嫁衣裳,把路铺给别人走。因为娘家、夫家都不把咱们当自己人啊!”
杜若听得满心淤塞,心烦意乱道。
“你娘家如何我不知道,单说夫家,你儿子生下来就有嗣寿王的头衔,你还要怎么样?”
杨玉的眼神晃了晃,立刻换上那副满不在乎的腔调反问。
“这就叫自己人吗?真是自己人,他死了,他的爵位怎不是我继承?”
杜若愕然,“那你要怎么样?”
杨玉眯起眼睛,目光从杜若头顶划过,回到她自由自在,绚丽而放荡的昔日岁月,甚至畅快地吹了个尾音婉转的口哨。
“从前我在蜀中,有个人穷的叮当响,人倒是雄赳赳的,口气大,做事也精明,就吃亏在不会投胎,只能在街面上混,靠上富贵人家哭丧报喜蹭口热饭。后来投了我叔叔的缘法儿,在我家跑腿帮忙。那时我小,不懂得推拒客人,他帮我挡过几回,赖在我房里时,说来说去无非是不得志……”
杜若应了两声,心道难道阿玉喜欢的是这种草莽里的英雄豪杰?
“后来我叔叔有个做官的客人,犯了大律令,宅邸家业都叫朝廷没收了,揣着现银子住在我家。那银子是有数的,总有一日要花完。我姐姐说,等钱没了就撵他出去,多一口茶也不给他吃,谁叫他没出息。独那人不知为何,认定他有本事,竟把棺材本儿拿出来贴他,养了大半年。后来他起复,又做武将。我才知道原来从武与从文不同,一时好一时歹,都难说。至于他,因为敢赌这把,便也有了出身,捞了个小小的芝麻官做。”
杜若道,“哦,那人过后不曾来娶你?”
杨玉正说得动情,不妨杜若想到那上头去了,气不打一处来。
“你这辈子除了嫁个男人,没别的事做?”
复又笑道,“过后我便琢磨,他们为何就能惺惺相惜,一荣俱荣呢?女人便不行?那我有能力的时候,一定要多看顾女人,哪怕过后没有什么回报。”
杜若讶然盯着她瞧。
“……你,你竟是个侠女不成?专爱打抱不平?行侠仗义?”
“不然子佩有什么错处?嫁错了人,那人倒霉死了,她就合该被娘家扫地出门么?我偏咽不下这口气。”
杜若眼底满是笑意,“我还当你是看在我情分上,不过我替她谢谢你。”
杨玉向来目中无人,摇头摆尾的哼了一声,就算应了杜若的谢字。
两人站在南来北往的大街上,她毫无顾虑的把胳膊搭在杜若肩头低声调笑。
“三哥舍得放你出来?他可有嘱咐你早点回去?再过几日三哥生日,你预备怎么招待我?”
“正是愁这个,好没意思,一大家子人,这个不想见那个,那个不想见这个,非要安顿在一张桌上吃饭,我光排位置就要揪掉几根头发。”
“咱们进曲江池玩儿,我再与你出主意。”
杨玉高出杜若快一个头,勾着脑袋说话,鼻子快贴到脸颊上了。
长风守在马车前,眼珠子弹落到地上。
上去的时候杜娘子带着幕篱,与那裴五郎隔着丈把远,还算守礼,这会子怎的和个男人勾肩搭背的下来了?
尤其这位小郎君面目俊朗,眼若寒星,一眼看过来,叫人心里直发毛。
长风期期艾艾出声提醒。
“杜,杜娘子……”
声音太小,杜若没听见。
海桐抱着胳膊站在后头,忽然起了捉狭之心,高声唤他。
“娘子要与杨四郎游湖,回头坐杨家的车马回王府就好。烦请中贵人送奴婢去一趟杜家,新修起来的宅子,有好些地方要交代给老郎官知道。今日刚好出了门,不妨顺路跑一趟。”
“——啊?”
长风一听要把他调开,急得直舔嘴唇,赔笑推脱,“海桐姐姐的吩咐奴婢怎敢不听?只不过,只不过……”
“怎么,中贵人是信不过奴婢,还是……信不过杜娘子?”
长风嘶得倒抽冷气,心头凛然,暗想这话是敲打谁?
王爷虽是王爷,可是偶然兴动,当街贴近杜娘子,便要挨打,这杨四郎一亲芳泽却是全无后患。
——可见,可见,杜娘子就是爱俊俏脸蛋儿!
他替李玙叫屈,死盯着两人瞧,杜若眉眼含笑与杨四郎说的正是热闹,那举手投足的款款韵味当真叫人看不够。
海桐瞧他脸上神情万变,慢悠悠追问。
“中贵人?瞧够了吗?”
长风浑身一凛,忽然想起果儿曾交代过‘杜娘子的安危是头一等大事,旁的都是小事’,忙硬着头皮回话。
“海桐姐姐只管坐马车去,奴婢点两个人跟着。只是,只是杜娘子身边不能短了奴婢护卫,万一蹭破点子皮肉,奴婢性命都白交代了。”
“那过一会子,杜娘子与杨四郎游湖,小舟只够两人乘坐,多上一个人就要翻船,中贵人待如何呢?”
长风皱眉道,“奴婢另驾小舟尾随在后!绝不敢扰了杜娘子的雅兴,不听见唤人,绝不靠近!”
“嗯……”
海桐听得颇为满意,招手道,“中贵人附耳过来。”
长风狐疑凑近,海桐轻声道,“你瞧瞧清楚那位杨四郎,她叫杨玉,兴许就是我朝未来的皇后。”
长风双眼瞪得溜圆,心潮震动,满脸惊诧无语,直到杜若钻进杨玉的马车,车轮子碌碌滚起来才醒过味道。
海桐笑道,“咱们快跟上吧,寿王妃行事神出鬼没,一忽儿就得跑没影儿了。”
长风忙不迭点头,目光划过自家车子,吆喝车夫‘走走走’,却见那人正一脸错愕地盯着方才与杜娘子一起下楼的一个小阿姐。
那细弱矮小的身条子,银丝衫裙,头上挽得双环髻……
哎呀!
长风忽然认出来,那不就是——沉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