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做梦都想要韩王安采纳他的建议以保存韩国,却没有得到韩王半个眼神,而远在敌国的君主却能够赏识他的才华。
这可谓是天大的讽刺。
坐在安置的馆舍之中,韩非手拂过面前的竹简,苦笑了一声。
他已经在这里独自待了好几天了,唯一的好消息就是秦国已经撤军,他的母国目前还算安稳。
入秦之后,秦王有多满意他的才华,就有多防备他。并非是他能对秦国做什么,而是防备他会被他国所用。
对那位雄才大略的君主而言,不能为己所用的人才,也不能为他国所有。
韩非脑海中闪过秦国君主巍峨身姿,心中喟叹。
秦国接连几代君主都是明君,这一代更是个中翘楚。同期六国的君主一个比一个骄奢,荒淫无度醉生梦死,从未想过近在咫尺的危机。
只不过几次召见,韩非已然看出了秦王政雄心勃勃,意在天下。他毫不怀疑,一旦秦军整装待发,第一个开刀的国家就是韩国。
因为韩国最为弱小,也离秦国最近。
到那个时候,他要怎么办呢?
独自在为自己的国家未来纠结的韩非,迎来了他在秦国任官的师弟李斯。
师兄,你还没想好么?
一照面,这位师弟依旧是先询问他有没有想好为秦国效力。
倘若...我的...回答...是...是,你真的...会...让我...活下来吗?
韩非平静回道,若非不良于言,此时他的语气还要更淡漠些。
昔年他与李斯同在恩师荀子门下学习,同为门中佼佼者,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差。李斯的脾气,他还是了解一些的。
被揭穿了心底的隐秘,李斯也不尴尬。不管他以前怎么想,都和现在无关了。
师兄此话,如今可以收回去了。李斯笑眯眯道,你也知道,大王不会放你回韩国。
所以?韩非面无表情,看着李斯还能说出什么。
你既不愿入秦为官,也走不了,不如留在咸阳,为我大秦长公子授课如何?
虽是疑问,可韩非却知道,这或许是秦王最后的退让。
若是不愿,他之后的住处就会是秦国的监狱。
他深深看了李斯一眼,道:让我...教导...长公子?秦王...不怕...
也要师兄你做得到才行。李斯想起咸阳宫中那位他始终没有看透的年幼公子,面上难得有了真诚的笑意。师兄,你应该清楚,便是回到韩国,韩王也不会用你。
长公子扶苏是大王最看重的孩子,师兄,你可要把握机会。
看到韩非眼神中细微的动摇,李斯心中满意极了。
韩非一心想要保住韩国,而秦王的意志他无论如何也动摇不了的。于是哪怕知道李斯不会这么好心推荐他去教导那位长公子,他心中也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国长公子,只要不是过于愚钝或是才智有瑕,大多数时候会被视为下一代继承人。
秦王让他去做公子扶苏的老师,或许能从这方面入手,让秦王听进他的意见。
尽管这个可能性非常小,但他总要试一试。
*
韩非与公子扶苏的初见,是在一个秋气爽朗的日子。
远天寥廓不见云,秋风生渭水,梧桐落叶满台阶。
七八岁模样的孩童站在台阶上,任由长风卷起梧桐落叶,轻轻拂过他周身。
那孩子模样十分精致,眉眼灵气逼人。分明年纪不大,安安静静站在那里时却带着某种成人都没有的气场。
当那双与嬴政极为相似的漆黑凤眸看过来时,韩非心头猛地跳了一下。只一眼,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双眼睛看透。
心中藏着的那点故国心思,好似也被对方尽收眼底。
可当韩非认真与那孩童对视时,方才那种令他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消失了,仿佛那只是他的错觉。
这是大多数初见扶苏的人会有的想法,觉得自己可能是错觉,竟会被个孩童吓到。
而韩非并不是他多数人,他不认为那是错觉。
秦王若是真的看重长子,就不可能如此放心让他一个心不在秦国的人教导。
年幼的孩童大多没什么分辨能力,一旦他起了别的心思...要做什么再合适不过。
而他确实也抱有某种目的。
可这孩子......
可是韩先生?
孩童站在台阶上仰头看他,七八岁的身量并不高,却硬生生给了韩非这个成年人一种他在俯视自己的感觉。
那孩子道:扶苏恭候您多时了。
非...受之有愧。
这实在是个极为好看的孩子,又十分知礼。可以说,韩非见过那么多国家的公子,成年的未成年的,无论哪一个,给他的感觉都比不过眼前的秦国长公子。
韩非心底微微有些失望,这样的孩子早已有了自己的思维,很难被外人改变想法。
他心中思绪万千之时,忽见身前的孩童朝他露出了一个细微的笑容。
小孩子的笑是什么样的呢?
是看到喜欢的东西所绽放出的欢欣,是还不知世界宽广的天真无邪,也有可能带着孩童特有的、可以撕去蝴蝶翅膀的残忍。
无论哪一种,都不会是眼前这位方才初见的秦国长公子这般。明明嘴角挂着和煦如春风般的笑容,眼中却空无一物。
好似端坐云巅的神祗,漠然俯视芸芸众生。
韩非望着眼前柔柔微笑的孩童,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