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当初做皇帝的不是司徒景湛,北周也一定会想要南下的。
北周的人,每每提到南越时,眼中的不屑和贪婪便一起出现。南越拥有最富饶的土地,广阔的平原,密集的河流,看上去又是那样的——柔弱可欺,像是软糯的红烧肉。
不过呢,还不等我开口,一旁的定荣突然一脚踹向了陈策,陈策毫无防备,从廊下差点摔到院子里。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定荣,半响,涨红了脸指着定荣说道:“魏潇,你怎么踹人!”
定荣冷哼一声,板着脸说道:“我踹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然还是死读书。你以为我们不打北周,北周就不打我们了吗?”
“北周原本的国土只有南越的一半,可百年来他们不断吞并攻打北周小国,如今国土已经超过了南越,南越素来重文轻武,军力远远弱于北周,你凭什么觉得北周会放着南越不攻打?南越在北周眼里,和他曾经吞并的那些小国有何不同?”
陈策:“可你不是也不赞同杜丞相出兵一事吗?先前在书院为了这事,你和王宗师兄还吵了起来。”
定荣从地上起身,好稍显青色的面庞此刻严肃又成熟,她低头看着被她踹到在地的陈策,说道:“我不赞同的是他为了发起那场战争,牺牲了一个无辜的女子。生气的是在他发动那次战争之前,南越竟然没有提前将和亲的永荣公主接回来。”
“一个为了南越牺牲幸福的女子,背井离乡孤身在敌营,最后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南越的弃子,被敌军悬吊在战场上折磨受辱而死,而明明这一切的悲剧,只需要杜昭提前谋划一下,就可以解决。”
极远极远的天边闪过一道劈开夜幕的金色闪电,一瞬间夜路白昼,我浑身像是被这道闪电给击中,僵坐着,动不得。
内心深处,却像是一滩死水,渐渐翻涌起来。
陈策沉默了片刻,从地上爬起,说道:“杜丞相为了那场战争,筹谋许久。提前接回音容公主,怕是会打草惊蛇。”
被闪电劈开的夜色又聚拢起来,我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雨丝,说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也许接回一个公主,就可能会导致战场失利,失去攻打的先机。比起千万将士的命和背后的南越,一个假公主大约不值得吧。”
定荣回眸看我,目光惊奇,比起方才,还染上了一丝丝冷漠。
“夫人,我原想着与你投缘的。可是……虽然你说的话很理智很清醒,但同为女子,你难道不怜悯永荣公主的遭遇吗?”、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我就是那位倒霉的公主。
半响,一直没开口的杜夜阑握住了我的手,端坐着说道:“千万将士的命和永荣公主的命同等重要,也许杜昭当初也是想接回公主的,只是他太过自负,总觉得自己能够算无遗漏,让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去进行,却不料,一子差错,则步步差错,最终连累了永荣公主。”
定荣嗤笑:“这位公子说得好像你很了解杜昭似的。”
杜夜阑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不恼也不怯,说道:“只是猜测罢了。”
陈策跑回了廊下,说道:“魏潇,你这话以后可别在人多的地方说。大家都不愿提起永荣公主。尤其是如果将来北周南越和谈成功,永荣公主这事儿,必然要成为禁忌。”
定荣抬脚,一脚将蒲团给踢飞了出去,陈策惊呼一声,又冒雨跑出去捡。
“魏潇,你今日怎么一直无理取闹。你这性子,来日谁敢容你。”
陈策一边喊着,一边却老老实实将蒲团捡了回来放好。
定荣狠狠瞪了陈策一眼,说道:“我顶天立地,何须他人容我?和谈这事儿,绝不能成。这百年来若是两国和谈,弱者那一方必然要送出公主去和亲,说什么结秦晋之好,不过是为了个面子,却要牺牲女子一生。一旦争端再起,你瞧见有几个公主落得好下场?不是暴毙便是被赐死。”
定荣说到这顿了顿,愈加愤怒地说道:“北周一定不是诚心和谈的,来日争端必然再起。”
我想了想,忍不住叹了口气。
定荣恼怒地看过来,质问道:“夫人,你为何叹气,你觉得我说的不对吗?”
我摇摇头,笑道:“你说的很对,只是,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那些和亲的女子便更加可怜了。她们自以为为国家牺牲了,可是除了她们自己,世人都知道,她们不过是个笑话,和亲一场,既拯救不了国家,也成全不了自己。”
定荣垂首,一旁的陈策讶异地看着我,也不说话了。
对面的禅房诵经声停了下来,然后“吱呀”一声,先前给我们开门的小和尚走了出来,向着我们拜了拜。
“诸位施主,我原不该打扰诸位的争辩,也不该诵经时分心听你们的话,但是我方才听到你们提到了永荣公主和杜丞相,所以便想出来说个故事,不知道施主们可愿听一听。”
小和尚其实也并没有等我们的回复,便开始讲了。
元昭九年,小和尚还不是和尚,家住在南越一个还算富裕的县里,是农户家最小的儿子,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有兄长读书想做秀才,也有兄弟经商,姐姐们有巧手,做的好布,也都各自相看了好人家。
可元昭十年,朝廷和北周发生了一场小战役,朝廷不敌便求和谈,于是要送北周许多钱粮,这些钱粮最后便分摊到了百姓身上,赋税变重了。小和尚家交了一大笔钱,兄长无钱交束脩上学,便只好回了家。
元昭十一年,朝廷又要送钱粮与北周求和,赋税更重,地方又碰上贪官污吏,因为二哥做生意被官吏索要钱财,二哥不服,与官吏起了冲突,便被下了大牢,打了个半死,回家半月,吃了许多药,却一命呜呼了。
又碰上那年大雨,官府修的河堤被冲垮,家给淹了,田地淹了,可赋税更重,家里的钱交了赋税,给二哥买药,所剩无几,那时他爹娘也累垮了,大哥外出做工却染上了疫病,也没了。
姐姐们为了让他和爹娘活下去,自己个儿便贱卖了自己,给他们换了口粮,那时候小和尚刚五岁。
元昭十二年,爹娘也还是病死了,姐姐们病死的,饿死的,又转手被夫君卖了的,难产死的,也都没了。小和尚六岁,开始了乞讨流浪。那一年,赋税倒是没有继续加重,听闻是那年的新科状元上了折子,说给北周送钱这事儿,不应当继续下去,就算要送,也不能从百姓的赋税里扣除。
“不过那一年,我也是从来没吃饱过饭,因为到处都还是和我一样的灾民,可日子没有再坏下去。”
第38章 魏青梧的长明灯
元昭十三年,去岁上折子的状元郎很得陛下青睐,竟然越过一帮老臣子,做了少年丞相。那年的读书人和大人物门,都议论纷纷,谁也不看好这十四五的少年人做丞相。
可和小和尚一般的百姓,却都欢呼雀跃。因为少相上台的第二日,便再次减免了受灾百姓的赋税,让之前一直迟迟没有发下的赈灾钱粮发了下来,这一年横行霸道的官老爷都夹起了尾巴。
元昭十四年,北周因为南越不送东西,恼火的派兵攻打南越。那一年乱糟糟,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贩夫走卒,都惴惴不安,暗地里骂着那少年丞相,大胆妄为,都怪他哄住了陛下不送钱给北周,惹怒了北周。
所有人都觉得,南越是打不过北周的。
但也是这一年,小和尚身边许多流亡的人,去参军了。丞相和刘太尉说,要好好练兵,军中有吃有喝,对于很多受灾的流民来说,这无疑是个好去处。
小和尚才十岁,落选了,丞相只要十四岁以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