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不过两月,金陵明昭书院的考核就开始了,在学子们忙着冲锋陷阵博取一个好前程的时候,远在渭水府月家村的月家人也是坐立难安。
月当家连着几日都没出去收猪了,连着余氏原本好生生的也被他感染了一般,不是抬手朝外头看,就是做事心神不宁的,让月余华都不敢在蹦跶了,迈着小短腿还是离了这让他不敢开口的地儿,还是屁颠颠的去后山坡找那个爱欺负他的娇花姐姐去了。
月家房门后头,一个小山坡上长满了野草,雪白的大兔子不时在草丛中穿梭,山坡中间,月桥背着篓子,素手拈着草屑,风一过,吹起她一侧衣摆发丝,露出修长雪白的脖颈,黑发里红唇殷红,侧着半脸,嘴一弯,像是知道来人在后头似的:“怎么,不待在家里当三岁孩子了?”
身后的人懦懦了半晌,才拖着尾音撒娇:“姐。”
月桥挑了挑眉,半侧过身。果然跟她想的一样,月余华每逢心虚或者做错事就是这般,嘟着嘴,小手指一抠一抠的,要上前不上前的抓着自己的衣摆,在她跟前装弱。
“过来吧。”月桥招了招手,月三爷就跟得了指令一般,一下就扑了过去,谄媚的扯着姐姐的袖子晃来晃去,就差拿条尾巴在身后摇了。
月桥的笑容一凝,面无表情的看了眼月余华,又指了指自己的袖子上那一坨清晰可见的黑:“月余华!你是讨打是不是?”
这到底什么破弟弟啊,明明她洁身自好,最是收拾得干净妥当,偏偏由她一手带大的亲弟是个泥猴子,怎么教都教不会,她记得前几日还教训过他呢,怎么老是不长记性呢?
月余华一下跳得老远,边跑还记得护住自己的头。
月桥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从袖里抽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绣帕,轻轻擦拭了袖子上的黑色污渍,见袖子上还留着一摸印后,无奈的叹了声儿气,余光在月余华停住的地方顿住:“月余华,这些日子你把皮给我绷紧了,别以为有爹娘在我就不揍你了。”
因为二哥考核的事儿,如今镇上的月家猪肉铺都是月老大一人在伺弄,月当家夫妻俩担忧儿子的前程,摊子自然无心打理,随着考核的临近,夫妻两个更是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坐立难安,别说月余华,就是月桥在家里头都小心着没敢多吭声。
月余华忍到现在才溜出门也算难得了。
“姐。”月余华故技重施,又是一阵发颤的尾音,还跟他娇花姐姐告状:“娘都不搭理我了,小华都好几日没尝过肉味儿了。”
往前的时候,余氏只要听到小儿子想吃,那是二话没说就杀鸡宰鸭的,对他娇惯得很,这都连着两日喊着要吃肉,余氏都没那个心在他身上,让他忍忍。
月余华实在是忍不住了,这不,明知道娇花姐姐比他娘亲难说话得多,依然勇往直前跑这门口试试来了。
月桥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在月余华都觉得要再努努力的时候竟然同意了下来:“那晚上炖鸡汤来喝吧。”
“真的吗?”娇花姐姐答应得太快,月余华反而有些惊讶了。
“你不喝吗?”月桥眨巴着眼睛,故作诧异的回道:“既然你不喝,那就算......”
月余华没回答,再次扑了过来,一把抱着姐姐大腿嚎着:“喝喝喝,小华要喝的。”
月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牵着他的手往下坡下走:“那走吧,天色不短了。”
月家村里,除了月桥家,不远的月淮家里,也是担忧不已,如此过了几日,在两家人都焦急等待的时候,江南那边来信了。
月余煦和月淮二人同时过了金陵明昭书院的考核,不日即将启程前往金陵,特意写信来就是让两家人不必担心。
此消息一出,整个月家村都震惊了。
金陵明昭书院,大都官学,由礼部执掌,专为大都培育吸纳人才,里边更是容纳着无数大家、文士,里边的先生,随便一个都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月余煦二人原本能进江南景江书院就已让不少人震惊了,景江书院虽比不得明昭书院,但也是江南首屈一指的官学,里边的先生们也是江南鼎鼎有名的人物,自古以来,江南文风盛行,学子更是受风气影响,十分善变诡异,可以说从景江书院出来的学子,已属江南学子里的人中龙凤。
在入了景江书院后,此二人更是一步登天,考取到了明昭书院的名额,在这渭水府里,实在是难得。从消息传出后,月家村不时有人上门拜访,月桥家更是婉拒了许多想上门结亲的人家,在眼瞅着月余煦这个香饽饽吃不到后,还有人打起了月老大的主意。
虽说月老大比不上月老二有前程,但长得高大英朗,还读过几年书,虽然现在守着一个猪肉铺打理,但等月老二出息后,还能不搭把手让自家哥哥过上好日子?
有这样想法的不在少数,月老大更是被一茬一茬的媒婆上门烦得躲在了镇上不回村,临走时还抛下了话,让余氏不要给他随意定个媳妇,否则他宁可不娶。
这样一来,余氏也不敢强迫他了,索性大门一关,闭门谢客。而月淮家上门的人也不在少数,趁着这机会,淮婶还给月三订了门亲,说的是镇上一户绸缎庄的公子,至于媒婆说的给月淮说个小,淮婶虽然意动,但到底没松口。
不过月家村就这般大小,媒婆上淮婶家做了些啥还是很快被传了出来,有人给月桥家说了几句,话里话外的无外乎是有那员外郎的闺女,想要给月淮做小,还说待嫁过来要带着一大笔嫁妆等等。
余氏初一听就被点燃了火,说要去月淮家问个清楚,还是被月当家给拉拔住了:“别气,这也就是些传闻罢了,月淮的娘亲虽说是个混不吝的,但她还得顾忌着月淮呢,这事儿没月淮点头她不可能应下来的。”
余氏早前也是这样想的,但被村里人有鼻子有眼的东说西说,她就不像最初一般不当回事了:“你懂啥,这婚事自古都是有父母做主,她现在顾着淮哥,也顾着我家老二,但万一人家闺女非要嫁呢,那银花花的大把银子送到手上能不心动?”
就怕被这黄白之物给勾了眼,迷了心,到时候一口应了下来,哪怕淮哥知道了,他还能为这事迁怒自己的亲娘不成?
何况,他要是做出在退了亲的事儿,那读书人的面儿往哪里摆,到时候人小闺女要死要活的闹一闹,不妥协也得妥协,这些都是能眼睁睁想得见的事儿。
月当家被她这一说,神色也犹豫了起来,他看着余氏:“那你说,这事儿咋办?”
余氏被他这一拉,原本还带着火的心倒是平静了下来,她沉吟了会,方道:“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事儿还得让淮哥表表态,这样,你让老大写封信给老二送过去,把这些破事都给他说说,他不是向来跟淮哥好吗,让他去找淮哥问问,最好逼着淮哥表个态,家里头这边,咱们就盯着淮家那头的动静,不让那婆子搅事。”
“对对对,这安排妥当。”月当家听得连连点头,转身就朝外走,只刚要踏出房门,他又转过头给余氏交代:“这事儿还是先瞒着闺女吧,免得她东想西想的。”
余氏看他一眼,嗔道:“这还用你教?”
月当家嘿嘿一笑,这才大步步出房门。
他刚一走,月桥就掀了帘子从里头走了出来,眉梢难得的拢了起来:“娘,我都听到了。”
余氏在她紧蹙的眉头上拂过:“娘知道你在,那是我故意说给你听的。”
“为何?”月桥更是不解。
余氏看了她一眼,挑了个地儿一坐,还冲着月桥招了招手:“来,过来。”等月桥在她边上坐下,余氏这才语重心长的解释起来:“娘知道你素来聪慧,也知道淮哥儿是个好的,但是你以为凭着你的聪慧和淮哥如今的深情便能保你婚后一帆风顺吗?”
月桥更是不解了:“难道不是?”
就算是淮婶要弄什么,月桥也自信能化解?
“那这次的事儿你原打算如何?”余氏反问一句。
“我……”月桥被问得一愣,这事儿她也是才知道的,月当家夫妻这里有村里的婶子们给他们通风报信,月桥在村里待了这般久,无论跟她关系如何的,总会有姑娘们上门一五一十的说些东西。
月桥初听闻时,不过不置可否的一笑,心里并没有当真,直到在帘子后,她听到月当家和余氏在谈论此事,才方知,远不止她想得这般简单。
余氏问她可有对策,月桥只摇摇头。
“你呀把这嫁人一事想得太过简单了。”余氏叹了一声,道:“就算你是个聪慧的,淮哥儿也是个有情有义的,可那头的也是他亲娘,淮哥就算心里再不满她,可那打断了骨头还连着根呢,她要是不满你,一次两次的淮哥能护着你,可日子久了,哪个男人不烦?”
都说娶个媳妇是旺家的,可当家的百般挑刺,男人也不在家,媳妇对上婆婆向来是吃不到好果子的。
月桥眉眼一弯,如烟的眉头一松,浅笑盈盈的看着余氏:“若是娘说的这些,女儿不让淮哥出面便是,淮婶就是只纸老虎,斗不过我的。”
余氏看她天真娇俏的神色,虽然心里不忍,但还是忍不住把厉害关系给她说道一二:“是,你对付淮婶是不成问题,可她回头就跟淮哥告状呢?你可想想,这一次两次的他信你,可次数一多,淮哥家的人都帮着她,淮哥信谁?”
见月桥要说话,余氏手一摆打断她:“就算他信你,可他心里就好受了?那是他亲娘,说不得还会埋怨你怎么不体谅体谅,怎么不顺着当娘的,等他心里头埋下了这颗种子,你们的信任也就有了裂痕,到时候……”
余氏的未近之语她不明说,月桥也猜到了两分,虽然她实在想辩驳淮哥不是那样的人,可打小她娘就说过,没成亲和成亲那是两回事,没成亲时闺女自然是个宝,等成了亲成了别家的人了,那也就由宝变成了草。
在她的记忆里,月家最聪慧的当属她娘,虽然时常说话有些怪异,但从没有无的放矢过。
一时,月桥心里也乱起来了。到最后,她小心的问着余氏:“那娘,如今要怎么办?”
余氏斜眼看她:“还能怎么办,都让你爹去跑腿了,也是你,非得挑上淮哥,若你挑一个比咱们家稍稍差一些的,以后凭着你哥哥,人家就得把你供着。”
在余氏心里,嫁人后被婆家供着总比一天到晚耍心眼强,前者好歹清净,至少对闺女恭恭敬敬的,后者整日闹得鸡飞狗跳的,日子又能好到哪儿去?
什么情情爱爱,能当饭吃?
月当家很快就回来了,同他一起回来的还有月老大,他也是听月当家说了一嘴,心里担忧妹妹想不开,也顾不得村里到处都是等着给他说媒的。
等到了堂屋,他见月桥在余氏身边坐着,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半晌,见她跟平日里没甚差别,这才放了心。
月桥早就自发的走到了月老大身边儿,仰着头看他,眼里还带着自己都没发现的一丝儿委屈,看得月余粮心里也不好受,摸了摸她软乎乎的发顶,声音也不自觉的放低了几度:“小桥乖,有什么委屈告诉大哥,大哥帮你出气儿。”
月桥摇头。该说的道理娘已经给她讲明了,只是心里还是闷闷的有些难受罢了。
月当家朝这边看了看,跟余氏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月桥。
余氏点点头。
月当家一见连月桥都知道了,也就没什么好隐藏的了,在余氏旁边坐下:“粮哥已经写信找人送过去了,不过我这儿还收到一封小桥她春姨写过来的信。”
余氏一听就皱了眉:“你把信拿出来看看。”
月当家从兜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递给了余氏,余氏三两下扯开,展开信看完,又把信还给了月当家:“你自己看吧。”
月当家捧着信,看着余氏:“这娘们,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个大老粗不识字还让我自己看,我咋看啊。”月当家抱怨了两句,把一旁跟月余粮撒娇做小女儿娇态的月桥叫了过来,把信给她:“你春姨写过来的,你给你爹读读看。”
重要的是你爹这两字!他发现自己在余氏面前没地位就算了,毕竟媳妇才是老大,结果连儿女都不鸟他是几个意思?
明明他才是一家之主,才是个当爹的,月小桥那一副把粮哥当爹的模样是咋回事?
月桥莫名被塞了一封信,见月当家翘着二郎腿等着,只得把余春写信的来意一一转述给月当家。
“春姨说知道二哥考上了明昭书院的事儿,问咱们家要不要去金陵开猪肉摊,春姨他们村儿离镇上近,过了那镇就是金陵城,镇上人也多,比在这里做买卖挣银子。”
月当家听完月桥转述的,第一反应就是嗤笑了声儿:“你春姨也是,老二才考上个明昭书院就让我们过去开猪肉摊,这要是以后他做官外放了,咱们家还不得跟他满大都的跑啊?”
再则,月家根就在这儿,月当家压根就没心思要把猪肉摊向外发展。
他笑完,见没人附合,不由讪讪的笑了出来,看向几人:“咋了,你们觉着我说得不对?”
“你觉得呢?”余氏白了他一眼。
月当家一见她反应就知道余氏这是不认同自己的说法,嘟囔道:“还我觉得,我觉得在渭水挺不错的。”
“得了吧你。”余氏哪会不了解月当家的为人,那就是开拓不足,守城有余的,不过当年她不就是瞧中了他老实勤快吗?
“你不去是你,难不成你还让儿子们祖祖辈辈在这破地方打转,一辈子走不出这渭水府?”
余春的来信,让余氏一下就起了心思。
她虽然要跟着月当家留下,那是因为他们都一把年纪了,早就歇了要闯荡的心,可儿子们还年轻啊,让他们出去闯闯这才不枉费来这世上一遭啊。
她看着月余粮:“老大,你春姨的来信你也听到了,如今你弟弟也在金陵,你若是有想法,那你就过去,把咱家的猪肉摊开过去,顺便你们两兄弟也有个照应。”
月老大考虑不过片刻便有了答案,他抬头就见月桥定定的看着他,眼里带着亮光,一副支持他勇闯天涯的模样,心里一软,对月当家和余氏道:“儿子愿意过去。”
“去哪儿去哪儿,我也要去。”门口一个圆滚滚的身子滚了进来,恰好停在了月桥脚边,脸上还有几道黑色痕迹,一下就打断了余氏正要出口的话。
月桥脚尖在圆滚滚的身子上轻轻踢了踢,正要缩回脚,就被一双胖手给抱住了,胖手抱住了月桥的小腿,顺着手上的力道往上爬,还不忘头一侧,对余氏和月当家重复:“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余氏一口气差点噎住,她指着月余华:“你给我起来!”
“我不!”月小弟也是非常有傲骨的,爬在地上抱着姐姐的腿就是不撒手,连月桥踢了几次都没把人踢开。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说啥?”月桥放弃了把人踢开的念头,转而好奇的问着。
月小弟眼咕噜直转,他当然不会说他都在门外爬着装死好一会了,谁让他们只顾着说啥要去金陵,什么二哥的,都没人发现他!
泥猴子月小弟虽然出过最远的地儿就是镇上,但并不妨碍他跟村里的娃子们玩时,东一句西一句的知道了不少事儿。
小孩子都有些虚荣心里,月小弟在听到他们说起金陵时第一个反应就是:他必须跟着去,等以后回来方能有谈资的资本。
他不说月桥自然也不逼他,反而柔声给他讲道理:“你要听话不能任性,大哥是去开猪肉摊的,你过去能干嘛呀?”
月小弟一咕噜的翻身坐了起来,面对着月桥气呼呼的:“小华也能帮着卖猪肉的,小华的目的就是把月家猪肉摊开满整个大都。”
“是吗?”月桥不置可否,抬了抬他的胳膊:“你把自个跟大哥去比比,就你这小身板,你怎么卖?把自个卖去当小童吗?”
月小弟听了她的话只沉默了片刻,很快就跟平日里一样了:“我这就去吃饭,多吃几碗,很快就能长得跟大哥一样了,你们等着我。”
话落,人就跑出去了。
“这孩子,说风就是雨,”余氏在后头念了两句,又转头跟月余粮商量起来:“到哪儿后先找你春姨,她会给你安排,等你把摊子开好后,你自个想咋办就咋办。”
“行。”月老大一口应下。只是应下后,他又犹豫了下:“爹娘,我若是走了,家里咋办?”
“这还不简单?”月当家指了指自己:“不还有你爹呢,我去收猪,你娘平日里就守着摊子就好。”
月老大对这个安排没有异议,只是对家里的月桥姐弟到底是有些担忧:“那小桥和小华呢?”
他若是在家还好,怎么的都有两个大男人,一个不得空另一个也能抽个空回来看看,等他一走,月当家要收猪就更忙了,这家里头就难顾及得到,月桥又生得好,还带着个幼弟,就怕有宵小之徒会不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