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晚上跑步的时候,学校话剧团的演员们正好也在排练。四角的大灯十分晃眼,操场外的礼堂显得格外清晰。
那时候,已经九点一刻,跑道上没什么人了。
阮宁是个心里盛不住事儿的姑娘,但凡眼前有哪件事儿没做到及格水平,就会努力去做,直到跟其他人看起来是一样的。对,没错,她的目标就是和大家一样平庸。她喜欢混在人群中的感觉,要蠢大家就一起蠢,要聪明大家一起聪明,像个正常人就好。
现在一个班级只有寥寥几个没法及格,其中就有她。阮宁就觉得这挺是个事儿的,她必须及格,好让自己瞧起来不那么局促。
这一天格外热,所以傍晚之后,跑道蒸发出的沥青味道十分浓烈,让人不由得有些难受,阮宁的头发又被汗水浸湿了,跑到最后,什么感觉都没有了,就剩下鼻孔不断吸入的沥青味。
渐渐地,跑道上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阮宁一个人对着空旷的世界,听着寂寥的对话。
话剧团的演员念词念得字正腔圆。
“芙蓉园的秀才阿塘不喜欢小鹬了。啊,听说他爱上了别的姑娘。”
“小鹬清清秀秀,阿塘多没有眼光。”
“阿塘爱上的是镇上排名第一的美人,镇长家的四姑娘思齐。”
“哟,思齐人美心眼也好,还读过几年私塾,拔尖儿一样的,去省城都差不了。小鹬只是一个织鱼线的渔娘,阿塘变心也说得过。”
“你这两天见过小鹬了吧?”
“怎么了呢?”
“瘦得脱了相,只剩一双大眼睛,也不如往前灵巧了。她垂着头,灰扑扑的,哪还有半点好看的影子。阿塘那一日从芙蓉园到前门读书,路过小鹬家,走得可快,连看都没看那个可怜的姑娘。姑娘抬起眼,怔怔地看着他,洁白的牙齿间咬着的像玉石一样的鱼线都抵出了血印。”
“可怜的姑娘恨透了阿塘吧?”
“姑娘哪里是恨他,姑娘是恨自己的命运,天黑黢黢的,海冷冰冰的,一年到头都这样,她不能读书,不能穿上漂亮的衣裳,唉,我们都知道这是命,她心里也更是明镜似的呢,自个儿——配不上!”
“阿塘以前天天送她花儿呢,我都见过。那一会儿着迷一样。他爹妈不同意,他还绝食,不肯吃喝。后来,镇长请他家听戏……”
“碰到思齐小姐,就醒了。他说他做了一场春梦,大家都笑小鹬,哪里有人笑话他?”
“是啊,分明是小鹬做了一场无痕的春梦。”
阮宁听到这儿,排演的故事戛然而止。
其实哪有什么天长地久的爱情。
可是她还在一直奔跑,在那样没有尽头的环形跑道,似乎不停止呼吸,便会天长地久下去。
阮宁的八百米快了及格线十秒,体育老师有点诧异。可对于阮宁,这只是必须做的事。她想起爸爸一直告诉她的话:不要求你什么都是第一,但是你做任何事的第一分钟,必须是在向世界的大多数靠拢。
阮宁小时候觉得冲破世俗才很牛逼,真正出类拔萃的都与众不同。阮爸爸就说,我知道你想穿破了洞的牛仔裤、尝一尝白酒的味道,可是你提前领略到的东西只会挤掉你该领略的其他快乐。刚出生的孩子还没有沾染红尘的习气,它渴望长大,可是慢慢地,品尝到了欲望的味道,就陷入滚滚红尘,再也无法自拔,那时便不是成长,而是直线地衰老。我知道你想长大,可是你要是再慢一些长大,我会觉得非常骄傲,因为我做到了一个爸爸该做的,让你的世界纯真得再久一些。
照现在的话,阮爸爸是个文艺青年,但当年的阮宁,就抓着衣裳上的小蜻蜓,痴呆地看着她爹,一副“你说的是什么”的表情。
阮爸爸一看就笑。他说,当你真正被这个世界所接受的时候,你才能真正得到自由,也才会知道,我教给你的是多难的东西。
每一样,都被世界接受。
当阮宁每一次都做到的时候,旁人反而会觉得这个姑娘是个努力的好姑娘。天知道她大夏天躺在寝室床上不穿衣服啃西瓜的模样有多猥琐、懒惰。
五六月份的时候,西校舍出了件全民骚动的大事儿。
半夜有贼翻墙爬楼,突破重围来女生宿舍偷东西。
接连两天。
整个老校区都炸开了锅。
要死了。
姑娘们都崩溃了。
当时,贼就在204,距离阮宁寝室也就隔了两扇门。
碰巧是周六,208整个寝室离得近的,差不多都回家过周末了,只剩下阮宁和周旦,刚巧俩人也是上下铺。
宿舍楼道一般到十二点以后就变得逐渐安静起来,夜里更不用说,除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基本上没什么动静。
阮宁睡觉算是比较浅的,宿舍楼被盗的第一晚却也没有任何察觉,宿舍楼有人大致丢了几百块钱,大家猜想兴许是内贼,谁也没放心上,可第二天,也就是在204寝室,隔壁的隔壁,有个姑娘正好起夜,看见宿舍里一道黑影子,整个人瞬间吓哭了,尖叫起来,小偷也是灵敏,直接从窗户往外跳,接着整座宿舍楼的人都醒了,日光灯一楼楼、一排排都亮了起来。
阮宁是被年级干部敲醒的,阮宁反应过来立刻去拍周旦,周旦也不知道哪来的潜力,睡得迷迷糊糊的,一听有贼,直接从上铺跳了下来。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阮宁都在研究周旦究竟是怎么下来的,毕竟快两米了……
西校舍,女生宿舍楼挨着大门,斜对面就是男生宿舍楼,校舍大妈和保安们还没做检讨,男生们不干了。这是太岁头上动土啊,虽然兔子不吃窝边草,但兔子的窝边草被别人欺负了啊。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等校领导发话,校学生会主席,外院大四的学长周继才主动请缨,要带着男生轮班守夜,不抓到小偷誓不罢休。后来一肚子坏水的副主席,文学院大三学长张济济给这场轰轰烈烈的行动取了个名儿——tonight we are all the same rabbits。翻译过来——今夜我们都是兔。
然后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轰轰烈烈的守夜行动,一个院上半夜,另一个院下半夜,然后男生们玩兴奋了,在女生宿舍楼下铺了床单,上半夜买羊肉串喝啤酒,下半夜聊天打扑克,白天上课打瞌睡,最后各院讲师和女生宿舍楼集体抗议,这哪是一群兔,整个一群猫头鹰兼职大灰狼啊,西门外的羊肉串排档都被他们吃得营业额直线飙升。
最后校领导严厉训斥,男生们卷着小碎花床单都灰溜溜地撤了,刚撤第二天,女生宿舍又被盗了。还是二楼。
二楼是法学院的姑娘。小偷也是个死心眼,认准法学院了。
一时间,法学院姑娘们人人自危。
警察都来二楼三次了,录了三次口供,可还是一无所获。虽然初步认定是校舍工作人员中出了内贼,但是一个校舍,工作人员不说多,也有几十人,并不那么好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