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床的时候,浅色窗帘外的阳光正盛大煌煌。窗外有微微凉风,楼下有皮鞋摩擦柏油路的声音。可以听到早点铺前忙碌的叫卖,谁碗里酥脆的油条被豆浆泡得软甜,蟹黄小笼捏了十八个褶子,清甜解了油腻,衣衫又被晨光晒透,汗水都带着肥皂的香甜。
这是人世鲜活普通的一天,一切简单。
你瞧这里可真好,这个真好的地方有人有狗有猫有小螃蟹,没有你。
你瞧这个世界可真热闹,等你走了,世界依旧拥挤,而我身边却空出一整个四月人间。
目光所及,万种熟悉,万种熟悉,没有凡夫俗子的你。
喂喂喂,对着天空淌着眼泪大喊,就像岩井俊二《情书》里的那一眼。
喂,你在哪儿?
对不起,我死了啊。
阮宁睁开眼时,手指的颤抖总算好了一些,她打电话问主治医师孙阿姨,详细讲了昨天的情绪问题,得知还算轻微,不必用药,稍稍放松。
今天没有庭审,她向单位人事请了假,在家喝了一上午茶闷汗。汗出了,身体刚轻快些,却接到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傅慕容。
慕容说他下周末订婚,问她是否有时间,可以去参加派对。
阮宁自然没去,如今微信多方便,发个红包也就是了。再说她跟他有啥关系,值得发个二百块?
慕容说小武也来了。
阮宁“啊”了一声。
小武是慕容同乡,也是战友。只不过小武在隔壁侦察团,和慕容分属两个战斗体系。
慕容极其厌恶隔壁团团长,却和隔壁团的小武交情颇深。
小武爱好摄影,是摄影发烧友,也是师部御用的采风手。小武蛮热爱生活,找的摄影角度往往也很有趣。慕容经常和小武一起休假返乡,小武没有女友,因此便常常和阮宁慕容混在一起逛街撸串,当个电灯泡也怡然自得。他有点结巴,人也腼腆,喊阮宁都是一串儿的“嫂嫂嫂……”。
阮宁抿了嘴啤酒花,一听“少啊”,扯着嗓子喊老板:“老板,再来五十串猪肉串!”
“嫂嫂嫂……不,不是。”
“还少?!嘿,还是小武识货,猪肉串好吃着呢,咱俩对脾气,哎,老板我说再来五十!什么?我们吃不完?嘿,我说你这老板,你信不信我发挥实力连你桌子腿都切切串串撒撒孜然吃了!””
慕容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小武脸都急红了。
小武见阮宁自来熟,打从这会儿,便和阮宁亲近起来。可说起来,这事儿还有后续。他当时灵机一动,以撸串为灵感,拍了一张叫“嫂嫂嫂”的照片。
照片上的姑娘眼睛明亮而神气,马尾高高的。她拿着一把猪肉串,张牙舞爪,嘴里嚷嚷着“多吃点”。那双圆溜溜明亮的眼中是穿着军装很无奈的慕容。姑娘的背影映着黑夜中模糊的霓虹灯,她和慕容在灯下是两个折成心形的影。
“嫂嫂嫂”对应“哥哥哥”,没毛病。
回到部队摄影比赛展出,大家伙都乐了。三团团长还有这一面啊,平常都是一副爱皱眉的正经模样。师长也笑了,说:“慕容你就配这样儿的治你,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
隔壁侦察团的团长端详了照片许久,才来了一句:“勉强配得上。”
照片角度选得好,阮宁瞧起来还是很漂亮的,慕容听他这样说,自然理解成“阮宁勉强配得上自己”,心底颇有点受宠若惊,敢情在敌军眼中,自己这样儿的优秀人才鲜有姑娘配得上。
敌军一看慕容有些动容,补了一句:“我说你配她。”
慕容:“……”
也不知是何心态,慕容自那日起,直至分手前,待阮宁好了许多。除去阮宁妈妈的叮嘱,他的想法其实有些畸形,大约就是敌军觉得好的,他莫名其妙地也觉得好,而敌军瞧得起的,他更不会小瞧。
阮宁此时听说小武来了,单独请他吃饭叙话。
小武跟阮宁一向处得不错,二人在一起吃饭倒也不扭捏。虽没了慕容这层关系,但小武年纪小二人两岁,这称呼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嫂嫂嫂”变成了“阮阮姐”。
阮宁觉得他这次结巴得恰到好处。阮阮姐还蛮好听,一念就觉得是个好看的软妹子。
慕容和沈荷在h城办了一场订婚party后,又带她回了师部,说是带给师长及战友们看看,认认脸。
沈荷长得极美,慕容肯带着她这样招摇,想来是对她十分满意的。
小武晚上给阮宁发微信:“阮阮姐,闹大发了!”
阮宁正在洗衣服,随手回了一句“怎么了”。
小武噼里啪啦发来一段话:“前段时间发冬衣,明明是提前核好的数,三团发完却发现少了几件。我们这边部队冬天苦寒,全指着棉衣裳过冬,慕容便去找师长协调。我们团冬季还要对外作战,消耗磨损厉害,因此冬衣往往比其他团多一半。师长让慕容找我们团长协调几件衣裳,慕容磨不开面子,没和我们团长商量,直接让三团战士去储备库拿走了一百套冬衣,团长起初没说什么,谁知今天慕容订婚刚回来,他老人家攒足劲胖揍了慕容一顿。他老人家从来不爱打人的,这次慕容是真得罪狠了……”
阮宁:“哟嘿,打的慕容哪儿?”
姑娘嘴上看热闹不嫌事大,心里却想自己从前是怎么自戳双目,瞎到无法自理,看上这么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渣滓洞中的渣的。
身为将门虎女,尤其侦察团,先前叫巡防团,还是阮宁爸爸一手创立,打拼出来的第一副家当,她比谁都清楚,冬天的一件衣裳对真枪实弹作战的侦察团战士有多重要。他们在边界做任务,时常几天几夜埋在雪坑中,多一件衣服,有时救的是一条命。慕容不分青红皂白,拿了别人救命的衣服,这是不仁,不问自取则是不义,至于一开始连数据都没核对准确就上报,导致衣服根本性的短缺,则让阮宁更不能容忍。这是数学不好,是严重的智商问题啊!数理化小能手阮宁同志最烦数学不好的学渣。
小武想来因为此事,心中也是对慕容有三分看法的,因此对慕容挨揍颇有些幸灾乐祸,噼里啪啦地打字:“听三团人说,慕容脸都肿了,沈荷心疼他,又怕他出去丢了面子,听说用什么什么化妆笔给他遮着了,可我们战友都说,之前瞧着是块调色板,五颜六色的,现在一打眼,像植物大战的僵尸。”
阮宁嘿嘿笑:“你们团长他老人家受伤了吗?”
小武说:“阮阮姐,不是我跟你胡吹,我们团长他老人家在141师跟人打架就没输过,至于我们团,跟人战斗就更没输过了。”
阮宁皱皱鼻子,与有荣焉:“我就知道。”
她爸爸那会儿,侦察团就没打输过。头颅可以不要,军旗不可以放倒。热血可以流尽,祖国不可以辜负。这玩意儿,搁几十年前是信仰,搁现在,是偏执。
这样看来,侦察团团长他老人家不但人缘不好,心硬手狠,而且执拗强势。
阮宁忽然发现,慕容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固然是肝脑涂地地要与老人家为敌死磕,但老人家大抵是懒得理他。
因为一旦团长老人家出手,这人根本毫无招架之力嘛。
阮爷爷这两年一直挂念着孙女儿。以前未觉衰老时,倒也没有把子嗣儿孙太挂在心上,只是近两年,身体状况和精神大不如前,反倒总能梦见亡子敬山,实在无法开颜。人老的时候,又爱回忆最年轻的时候和最快乐的时候。敬山的出生恰巧占齐这两个时间节点。他小时候极胖,下巴足足有四层,似个捏得十分饱满的小包子。阮令那会儿还不叫阮令,因为行八,大家都喊他小八。阮小八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触了触儿子如白馍馍一样的脸颊,小包子便咧嘴笑成了小满月。
阮小八一直记得那个笑,直到变成阮令,直到小包子死去。
他的小包子死了。
阮令自认在战场拼杀几十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是他后来才发现,他看淡的是自己的生死,而不是小包子的。
他死了还有小包子在,还有一息血脉,可小包子死了,他似乎也就完完全全地死了。
同理可证,阮宁活着,他的小包子也竟约等于还活着。
因存在这个念头,他常常思念孙女儿,茶饭不香。
他逼着阮致靠拢孙女儿,说:“你反正也很闲,每天不务正业。”
阮致心塞,说:“我沾了钱您嫌我脏,我织网搭桥您说我不务正业,爸爸如今在军中顺风顺水,阮家一路荣耀,爷爷您怎么就不肯消停?嘿,我就不明白了,妞妞是块大磁铁怎么着,那丫头好在哪儿了?”
阮令红眉毛绿眼睛,要发恼。阮致说:“得,我带磁铁来家,您老就安生等着,不要坐立不安的,奶奶看着您都着急长燎泡了,直骂我是个不成器的,喝了好几缸凉茶也不济事儿!我这是倒霉催的,你们因为妞妞斗气,我招谁惹谁了?”
阮令听明白他话里话外的讽刺了,啐道:“怎么着,全天下的好事儿都得你们祖孙几个占完吗?你爹司令位儿上坐得安稳,你们别得了便宜又卖乖!”
阮老太太捂着胸口说:“你这说的是人话吗,我当年是苛待你儿子、孙女儿了还是怎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