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元有一个秘密。
阮宁近日才发现。
她偶尔打扫卫生时发现,他床头有一个方方正正的铁匣子。匣子样式老旧,已经生了锈,盒面画着老派的大脸盘子欧洲女星碧姬。扣着的锁倒像是换过的,老的许是坏了或者不灵便了,才被他换成了新的。
宋中元卧室的布局异常整洁,只有一张书桌一张床,一个老式的咖啡机带着微微的咖啡豆焦香,一盏朴素的台灯挂在床头,而床紧紧贴着窗,房间内没有桌。
这人衣食住行都十分简陋,毫无欲望,多少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他没有喜怒,没有情绪的起伏,甚至比当年的俞迟还要安静几分。
铁匣子的方向靠近他身体的右侧,想必是他重要之物,才贴身保存。
摇铃在左侧。
阮宁好奇地晃了晃铁匣子,里面极重,且似乎占据了匣子全部的空间,没有一丝晃荡声。
宋中元正巧回家,抱了一台机器,阮宁刚好被抓包。
她尴尬地抱着盒子,宋中元冰冷道:“放下。”
阮宁放下盒子,抱头鼠窜。
他说:“过来。”
阮宁抱着肚子,颤巍巍:“媳妇儿,打老公的不是好女人。”
宋中元面无表情,当然,他一脸胡子,有表情也看不出来。
他说:“伸出手指。”
阮宁伸出小指,狐疑地瞅着他,随时准备拔腿。
宋中元打开仪器,拿起针样的装置,在她小指上微微一刺,电子仪表盘的数据不停调整,不一会儿,固定。上面显示“7。5”。
宋中元讶异:“你今天吃了什么?”
阮宁转着眼珠子回忆:“晚上俩糖包子、两碗百合甜汤,中午一碗蒸排骨、一碗米饭。”
他说:“血糖正常高值,有些危险。以后每晚都要再测一测血糖。若是爱吃甜的香的,也不必全部禁了,少吃些,拣有营养的。之后每天食谱我来定,请人做了给你送家来,天渐渐热了,提防胃口不好。”
阮宁连连摆手:“媳妇儿不必费心。我从小到大,就没有胃口不好的时候。”
她对着一个高大的男人喊媳妇儿,虽滑稽,倒也有趣。宋中元的脾气她摸透了几分,瞧着是个严厉古板的人,可事实上,她不停试探他的底线,往下蹦一蹦,却总蹦不到底。
她曾偷偷问小武:“团座他老人家这样超级好的老好人,在军队不会被欺负吗?”
小武“哎哟”一声,发微信的手一抖,他说:“说这话的也就只有你还活着了。我给你举个例子吧,两年前他带队到边界线,境外不法分子入境时,团座带人埋伏,谁知来敌人数超出预测,血战半个钟头,我方陆续有战士受伤,团座不耐烦了,单枪匹马,在掩护下抓住对方的头目,一把手枪摁在那人的太阳穴上,这人叫嚣着不肯投降,说团座不敢杀他,团座却瞬间扣动了扳机。”
阮宁一个激灵:“他杀了人?”
小武说:“他对着头目的左右两腿膝盖骨处各打了一枪。团座他老人家说,你料定和平年代,当兵的不敢杀人,侦察团大有办法手段,让你生不如死。”
阮宁打这儿开始,瞧见宋中元都战战兢兢的,他皱皱眉,她都觉得自己是不是又淘气狠了,惹了他了,两条腿直抖。
他说让她吃什么,她大气都不敢出,至于胡咧咧喊媳妇儿什么的,都觉得自个儿是寿星公拿面条上吊,嫌自己命长了。
阮宁有些日子特别爱吃奶油蛋糕,傍晚他带她散步,步出军区,路过糕点屋,她总要瞟两眼,却不敢要。
瞟的次数多了,宋中元都瞧出来了,忍俊不禁,再出来散步,总要给她买一小块,带她坐在公园长凳上,看她笨拙坐下,一口一口扎着吃完。
宋中元咕咚咽了一口咖啡,问她好吃吗。阮宁刁钻,眼馋他手上的易拉罐咖啡,回答道:“配上咖啡才好吃呢。”
宋中元淡淡开口:“惯得你跟喝了白酒似的,越发上头。蛋糕可吃,咖啡不行。”
阮宁瞬间闭嘴消音。这孕妇听得懂好赖话,傻精傻精的。
张修媳妇儿也怀孕了,瞧见宋中元两口子相处,回去难免骂张修不体贴。张修到了宋中元办公室就嚷嚷:“你行啊宋中元!就你有媳妇儿还是咋!可把你牛逼坏了!惯成什么样儿了!本来六七个月就不让吃糖的,医生交代怕得妊娠期糖尿病,你早前儿还买血糖仪,哦,我说呢,敢情是卡着小数点给你媳妇儿买糖吃的!你说你吃就吃了,在我媳妇儿面前瞎嘚瑟啥!她吃得胖,吃点糖就过量,不比你媳妇儿瘦得跟只小鸡仔似的!惹馋了嘴,天天哭着闹着说我不疼她!合着就你会疼媳妇儿!”
宋中元被他闹得脑仁儿疼,一脚踹到了张修的屁股上。他问张修:“你个畜生,娶媳妇儿为了什么?”
张修揪揪跪搓板一夜没睡好生出来的眼屎,啐他:“你畜生!当然是传宗接代!怎么,合着你娶媳妇就是为了别的?”
宋团座蹙眉:“不该是为她圈个地儿,让她吃吃喝喝撒撒欢儿?”
“干吗呢!养狗呢?”
“她爱吃又爱哭,我怕她嫁了我,吃不好,又要哭。”
“所以呢?”
“所以这么迟娶——”
“所以这么迟娶妻?”
“不,娶她。”
宋中元近期要带队去边境线执行任务,阮宁便没了人照顾,他考虑许久,又给阮宁娘家打了电话,再三确认后,把小孕妇“打包”塞给了丈母娘,只说半个月来接人,最迟不超一个月。
阮宁傻呵呵地看她老娘的脸笑,她娘也笑了:“日子过得挺滋润?看下巴吃得,油光水滑的!我这女婿看来不差。”
阮宁咧开嘴:“不差不差。”
“孩子都还挺好?”
“超重一周,肥头大耳。”
“你也挺好?”
“天天换着花样儿吃,就是有点清淡,不让吃辣不让喝奶茶。”
阮宁觉得自己蛮谦虚的,她娘一个指头戳她额头上了:“嘚瑟劲儿!你小时候每次考一百回家就挺着胸脯这模样,恨不得五个脚指头都乐得岔开。”
阮宁掀眼皮扮鬼脸,暨秋漂亮沧桑的眼睛中有隐约的泪光,她抚摸着阮宁的长发,轻轻呢喃:“我的儿啊,好些年,没瞧见我的小栓了,今天怎么回来了?”
阮宁一愣,抬头看她,这不是她八岁时漂亮高挑的妈妈,可是她却仿佛是从这一瞬间才老起来的。
阮宁有些恐惧她的衰老,从幼时每次的选择便注定,她对妈妈只能深刻地依赖着。妈妈一直温柔而坚定,哪怕做着婆家人所不齿的决定时。阮宁曾深深恨她,为着父亲,又曾把这恨深深藏在心底滴水不漏,她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爱从不是假的。
她盼妈妈好,也盼妈妈幸福,这期冀最后总能压过一切自我的情绪。
一向沉默的陈叔叔拉着她在小镇上散步,给她买果子,带她吃砂锅鸡汤,他看她吃完,才难得多嘴,轻轻说了一句。他说:“孩子啊,你知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是一样的啊。”
一样爱着你妈妈,一样是你的爸爸。
阮宁像个得了中二病的少年,事实上她只是个蠢孕妇,蠢孕妇用手挡脸,指缝中流出眼泪与鼻涕,悼念死去的小栓,死去的爸爸,死去的妈妈的青春。
至于叔叔,他不是她爸爸。
每个人都有爸爸,可每个人都只有一个爸爸。
有些爱可以替代,有些人,不可以。
暨秋为她备好补品礼物,告诉她,去阮家探望是应有的礼数,又给阮家打了电话,阮令听说孙女儿如今有孕六七月,自然不肯让她坐出租车过来,便让阮静接她来家中。
如今的阮静官越做越大,却依旧孑然一身,一丝不苟,没有一刻外泄的情绪。他像一个排列整齐的铁制文具盒,刚硬而有条不紊。
阮宁快要做妈妈了,仍对这哥哥有着恐惧感。
阮静打开些微天窗透气,他目视着远方:“我从没想过,妞妞也有嫁人的一天。说起来似乎是我荒谬,可是瞧着你从一丁点儿变大,倒总恍惚,觉得你还是个孩子。你这次出嫁,实在打破了我们三家……不,准确说来,是四家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