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中元彻底醒来的时候,阮宁正搂着宋延,睡得香。
他费力地从一旁军用背包中拿出受伤之前,在蛰伏牧游区附近要来的干草。拧开小灯,开始给宋延编小帽。
夏天快来了,宋延是个小胖子,怕热,出门时有个草檐帽,能挡挡。
他低着头,稍拉开肩,疼痛也随之而来,禁不住咳嗽起来,一瞬间满身冷汗,却又迅速用手抵住嘴,生怕吵醒陪护床上的一大一小。
阮宁揉揉眼,双臂撑着上半身,转身,就与那双漂亮的杏眼相对。
他怔忪,她也很蒙。
那一眼啊。
不在梦里,在眼前。
不在天堂,在人间。
阮宁不愿意再看这一眼,她垂下了头。
她说:“你也许不知道,可我还是想说给你听。直到知道你是俞迟之前,我这一辈子一直都在盼着这一天。就像绝症病人无望的念想。但知道你是谁之后,我却一天比一天惶恐。”
他问她:“为什么?”
她说:“好不容易嫁了个人,长得又丑对我又好,再努力三年,不,再努力三个月就要爱上了,我们这么平凡,也一定会幸福。远离了光怪陆离的上半生,似乎每一步都很坚定,可是一眨眼,俞迟不是鬼,我的宋中元却成了遥不可及的梦。”
他问她:“宋中元很好吗?”
她举起双手,好像抱着很大很大的东西,很认真地说:“他是这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待我最好最好了,好到从不肯骗我。”
他心头一颤,又问她:“俞迟呢?”
阮宁垂下头:“俞迟不看重阮宁。从头到尾,都不看重。”
她说着这句“不看重”,俞迟忽然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
俞迟的肌肉、组织和纤维重新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着,他的生命似乎比谁都要顽强。
那些逼迫他假死的日子也在如今叫他重生。
过了很多时候、很多刹那,阮宁想明白了,心里也就拿定主意了。
活这么大岁数,再学小孩子的暴脾气嗷嗷叫死去活来非要讨个说法,实在是没有意思,也很没有长进。她想要的,就用语言表达清楚。
俞迟正抱着阿延念书,他读到“婴孩被放置到石板上,啼哭不止”,轻轻地用长长的手指抚摸阿延的小脸蛋,温柔开口:“说的是不是你,小婴孩?”
她顶着黑眼圈问俞迟:“我其实之前是想跟你离婚的,不知道你怎么想?”
阮宁的一句话使他放下书,淡淡地瞥她一眼,吐出俩字儿:“不离。”
阮宁继续很有耐心地问:“那你以后会不会突然哪天就又挂掉了?”
他的身份仿佛每过几年,就换一遍。还以为嫁了个巴啦啦小魔仙,喊一声“巴啦啦能量,变”,就再也变不见,只剩下她,在风中挂着一条眼泪喋喋地嘶吼着“god is a girl”。
天道不公。
阮宁的腹诽俞迟听不见。他坐在疗养院树下的长凳上,看了阮宁许久,看得她直发毛,才开口:“活着,不离。”
阮宁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咖啡。她有些沧桑:“你不要有压力,我想要的和你想要的一样。”
他有些讽刺地问她:“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阮宁说:“我想要个家,一个牢固的被大灰狼狠狠吹气也不会散的家,就像《三只小猪》里老三盖的房子那样坚固,从不耍滑。家里有个坚强的神奇女侠妈妈,还有一个不会死的超人爸爸,至于小宝宝,什么都不怕,长成什么样都好。”
不需要爱,不需要生死离别,只要一个有爸爸、妈妈和宝宝的家。
一个有俞迟也有阮宁的家。
俞迟沉默地点点头,将手心中刚剥出的杏仁巧克力递给阮宁,看着她吃完,然后一字一句地开口:“这些天,你想说的话、想发的怨气已经陆陆续续说完、说清楚,欺骗你的罪名我不辩驳。可是,你说的绝望我曾深有体会,你想要的东西,我却想要得更多,如同世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你只能代表个人的想法和思绪,并不必强加于我,但是我一定会给你你想要的,至于其他的,但愿你有一天,你能真的看清楚,也看明白。”
他想了想,又说:“你们女孩子,真的很聒噪。”
一张面瘫脸,神色平淡。
她以为的“不离”是“不离婚”,他说的“不离”是“不离开”。
杏仁巧克力是张修探望俞迟时拿的,顺便捎来了前台小护士们的情书。
侦察团收到的所有情书素来是由政委张修包揽的,这小子也向来以自己这张俊脸为傲,尤其是站在宋中元这只又高又黑的大熊面前,他的美貌简直出类拔萃。军区文工团的姑娘们,私下里常说的一句就是:他们团都是些怪物,也就张修平头正脸油头粉面的讨人喜欢。他们那个团座,跟《哈利?波特》里的巨人海格一样,不是丑,简直是不能看,ugly的最高级most ugly。
张修虽然心里窃喜,但表面上经常假惺惺地安慰宋中元:“虽然您长得丑点儿,可您升得快啊,不出四十,约莫您老人家就能跟王军长、陈师长站到一个主席台上讲话了。要脸有啥用,像我这样,一身风流债,烦恼得很哩!”
他那会儿抱着一厚沓情书,咧着嘴,晃着白牙,憋都憋不住地笑。
如今风水轮流转,团座想不开刮了胡子,换成他想不明白了。
说起团座的胡子,还有个典故。军区明确规定不准战士留一厘米以上的胡子,每次首长来检查,人群中打眼一看,都会很兴奋地把宋中元拎出来,预备做错误典型,结果拿尺子一比,刚好一厘米整,一分不长,一分不短。回回量,回回达标!
经此一战,宋团座的胡子和王军长的心肝宝贝爱驹小昌河并列齐名,任谁都碰不着,俗称“摸不得的老虎屁股”。
王军长也因此调侃了宋中元许多回:“你说你黑得都瞧不清长啥样了,胡子留不留又有啥区别?”
张修记得自己当时还在旁边猛点头偷笑来着。
现下看来,有胡子跟没胡子差别还……挺大……
刮胡子又不是拉了个双眼皮、抽了个脂,这张脸怎么瞬间跟灌了仙气一样。
小护士再看到他俩,小媚眼保准抛给团座,全没他什么事儿了。
他颇是同情地看着阮宁:“小嫂子,压力大不?”
以前宋中元丑的时候,张修就问过阮宁这个问题。
阮宁这次答得比较踏实,上次在团座的注视下汗流浃背。
“习惯了。”阮宁言简意赅。
简直开玩笑,这点小场面还能吓得着她?
z大上万人,女生六千有余,想泡俞三少的少说也有五千人,其中美女有,学霸更不缺,阮宁又算哪块小饼干?说句难听的,就算她爱得多,自诩压缩小饼干,泡开了面积庞大,可还有没泡发的海参鱼翅广肚排成排,压缩饼干什么卡位。
打击着打击着就习惯了。
打击着打击着就中了六合彩。
矫情过去,乐观的阮宁同志笑眯眯,觉得人生晴朗起来。
阮宁和俞迟从医院回到延边家中,不远处临眺而望,平地拔起一座高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