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道:“还有些人修行是为了护住某一个、或是某一些人。大公子有格外想护的人么?”
花信道:“没有。”
他自幼便算是离群索居,就连亲缘都十分浅淡,与人交集点到即止,也早已习惯如此。
倘若碰到邪魔阴晦之物来犯,他自然会出手相挡,不论是为了花家还是大街上过往的车马行人。可要说为此而修行,又着实谈不上。
遑论什么“格外想护住的人”了。
他见先生面露忧色,缓声道:“若是为了护住某一个人,或是某一些人,那道便太短了。”
先生头一回听他说起“道”,忧色减了一些,问:“哦?”
花信说:“若是格外想护的人不在了,那他们当如何?就此荒废,或是再找一些支撑?”
先生点点头:“确实如此。”
先生迟疑着,问:“那……大公子是如何想的?”
花信想了想,道:“只要没有那个格外想护的人,没有极度想成的事,那便世人皆可,事事皆行,自然也不会有垮塌重来的一日。”
先生看着他,一时间也不知如何评判。
良久之后,先生才道:“倒也是个道理。只望你一直如此,那便是个好事,能成大道。”
他顿了顿,便收了话音。
花信一直都知道,那句话还有后半句,既然有“索性一直如此,是好事”,那便应该有“倘若某天骤然变了”。但他那时候并不在意。因为于他而言,有前半句就行了。后面的与他无关。
***
这位先生的前半句说得很准。
花信年纪轻轻便修行大成,弱冠之后不再整日闭于高阁。他在花家地位甚高,有时甚至隐隐能超过家主,但他很少插手门派事务。
他常去外边游历,常作举手之劳,但与人交往依然如故,始终“点到即止”。
数十年下来,他从花家大公子慢慢变成了“高人”、“前辈”,但有人在他面前提一句“故交”,他第一个想到的,居然还是当年那个教他阵法和丹方的先生。
或许就是因为那位先生曾经认真地同他聊过那些话。
他同那位先生也一直保有联系,不多,只是偶传音书。
那些年因为他,花家变得颇有些名望。
但他并不关心。
也有人会在他面前提起一些封家的光景。说封家出了位佼佼后辈,颇有些天分,只可惜刚及弱冠就成了婚,生儿育女去了,荒废了修行。更可惜的是,听闻那双儿女还在前两日死了。
那天花信刚巧从梦都城里穿过,远远看了封家一眼。
偌大的府宅挂着苍白灯笼,那位据说“颇有些天分”的后辈正在送宾客,整个人几乎脱了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个修者会因为生死之事颓然至此。
***
花信并非不能理解生死,相反,在外游历的那些年里,他见过数不清的生死离合,他能明白那些人为何悲痛,也偶有触动。
但他生性如此,即便触动都是“点到即止”,从不过度,也从无失态。
如此性情一直延续了很久。
后来人间神木不再,九霄之上多了一个仙都。他有幸成了最早飞升的众仙之一,甚至坐到了灵台仙首的位置上,那种“点到即止”的触动就更浅淡了。
因为他从此再看人间,便是数不清的模糊面孔,而非某一个痛哭的人。
他一度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再因为“某一个人的痛苦”而有所触动了,结果有一天,他忽然收到了一封人间传书。
那封传书所用的符纸带着一股浅淡的丹药味,于花信而言十分熟悉。
曾经那位教过他阵法丹药、被他认作“故交”的先生,每每给他传来音信,所用的符纸便有这种味道。
后来那位先生离世,临终前给他传了最后一封书,说自己的独女尚在人世,也不知将来过得好不好,托他偶尔去人间时,帮忙探看一眼。
先生的独女身在王都,嫁了问天寮的寮使为妻。当时的问天寮负责卜问天机,供的就是灵台十二仙。
花信承了丹方先生的托付,偶尔下人间一趟,一来二去,就成了寮使尊称的“仙友”。
他那日收到的传书,便来自于寮使夫妇。
只是那传书经历了一番波折,到他手里时,已是物是人非——
那对寮使夫妇受人构陷丧了命,留下的独子也早已不在王都,跟着流民栖身山野。
那几年,仙都正是盛时,人间却并不太平。
山野阴物邪魔十分猖獗,一个不通术法的孩子流落其中,恐怕连骨头都剩不了。
花信料想如此,但他还是下了一趟人间。
他在山野里见到了寮使夫妇留下的独子,瞎了一只眼,瘸着一条腿,带着满脸满身的血,看着他。
他以为那少年会哭,因为疼,因为怕,或是因为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