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节杨洄早已拿定主意, 只待咸宜发问,当下陈词。
“祖母太过宽纵,惯得子佩任性妄为, 作下这等下作事来!未经禀告父母高堂, 便私下允了太子做妾。我瞧她从前与太子也没什么情分,不过是要跟那人争一争脸面。如今阿娘成日哭天抹泪,只说她嫁的不好, 却不敢出头料理。”
他口中的‘那人’, 自然是咸宜如今的嫂子, 寿王妃杨玉了。
咸宜肚内冷笑一声。
长宁公主是中宗韦氏皇后所出,先天政变时,韦氏‘驸马房’百多口皆被诛杀。长宁公主若非早已出降杨家, 必一并做了刀下亡魂。树倒猢狲散, 她夹着尾巴做人,自然不敢出头管太子的家事。
她沉吟不语, 随手扯了道旁柳叶在手里把玩。
杨洄觉察到她的冷淡, 试探着道:
“我瞧着, 祖母与阿娘不肯替她撑场面,少不得还得我跑一趟。”
“人家薛锈才是太子的正经郎舅, 咱们家子佩嘴上叫的好听,有品级,当上了良娣, 可说到底, 还是个妾侍,在薛氏跟前是要晨昏定省的。你怎好上门走亲戚?人家招待你坐正堂, 还是坐偏房, 喝梨浆, 还是喝白水呢?”
她不说则已,一说出来,杨洄便觉得一股浊气冲上后脑,热烘烘麻痒痒,冲的他头皮发胀。他站住脚,一拳砸在路旁柳树干上,吓得抬轿子的内侍脚下打绊子,连带咸宜差点掉下来。
杨洄犹在恼怒,大声嚷道,“子佩毕竟是我的妹子,在婆家受人白眼,没个娘家人上门算什么事。”
珊瑚深恐跌了咸宜,忙双手扶稳了轿子,喝令诸人停下。
咸宜扶了扶头上小凤钗,嗔怪地瞪了杨洄一眼。
“谁不叫你去了。自然要去。子佩是我正经小姑,她丢脸我又有何颜面?我瞧这么着,你先去找二哥,休提子佩,只说我厉害善妒,你管教不住,寻舅哥喝酒。子佩虽是侧室,我与夫君总是正头夫妻,难道二哥不认你这个妹婿?你多带些金石字画,他自然高兴。至于子佩,后宅的事儿还是女人出面的好。”
尚主与寻常婚嫁不同,驸马入住公主府,阖家靠公主俸禄封赏度日。因此公主的婚嫁,向来是男女颠倒,不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而是儿郎靠女娘。
咸宜愿意掏私房,杨洄喜得双眼咕噜噜直转,转念又想起惠妃声势极壮,隐隐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听闻太子是个心高气傲的,这其间关系拿捏,却费些思量。
咸宜瞧他面色,早明白了,面上却笑得春风似和煦。
“你别听那起子小人撺掇,我阿娘姓武呢!李家人最怕姓武的女人,雀奴再好也不中用!阿娘都没打这主意,你避讳个甚!”
因着韦氏‘驸马房’的遭遇,杨洄对政治站队极为恐惧,生怕无辜被牵连。故而太夫人求娶咸宜,他半是怨,半是怕。所幸咸宜明丽骄悍,性子直爽,两人又有了孩儿,自然情热。
那回被长宁训斥,杨洄悄在无人处细想,倒觉得咸宜若非帝女,这头亲事也算做的十分合适。偏她不仅是宠妃之女,而且寿王年近弱冠,明敏温文,隐隐已有夺嫡实力。
弘农杨氏根深叶茂不假,可风头都在郡公家里,单说自家,却是已有三四代未出过出色的儿郎。全仗太夫人长袖善舞,多方下注,才能维系住与皇室的裙带关系。
一条自顾不暇的小船,万一卷入储位之争,必然阖家死无葬身之地。
今日咸宜连这话也一并捅破,杨洄顿时放下心来,脸上浮出喜色,连连击掌,畅快大笑。
“你说的正是,咱们家既无心与太子对抗,亲戚们自然要多走动才好。”
咸宜的目光在他脸上逗留了几转,灿烂阳光照耀下笑容越发明艳动人,笑吟吟道,“只要阿洄高兴,为妻便去挨挨薛氏的冷眼又如何?”
杨洄利索地应了一声,喜不自胜。
待回了公主府,珊瑚服侍咸宜换了家常服,又进了新鲜瓜果进来。这瓜果另有讲究,是将冰山置于水缸中,再把瓜果悬空架与缸内,取其潸潸凉意。
杨洄有心讨好咸宜,亲自拿银勺子挖瓜果取乐。那银勺子是专门打出的半球形,造型细巧可爱,挖出粉红翠绿的浑圆小球,装在琉璃碗里,晶莹剔透。
杨洄用银签插了双手奉上,咸宜娇滴滴笑骂,“我与郎君正头夫妻,本就一体,郎君何用专门奉承我?”
闻着她身上阵阵幽香,听着她银铃般笑声,杨洄意乱情迷,将她圈在怀中揉捏,疼到了心坎儿里。
是夜,想到头三月已过,杨洄拿出本事奉承的咸宜娇笑连连,一时笑骂声声。
※
第二日一早,杨洄便从库房选了几样崔卢的字画,咸宜看过犹嫌不好,另取了钱帛,打发他自上东市淘换。
送走了杨洄,咸宜回房细想片刻,便吩咐珊瑚。
“你回宫去一趟,叫阿娘寻从前侍候赵丽妃的旧宫人送来,我自有用。”
珊瑚犹疑,“四娘那个性子,不是奴婢看低她,只怕,是她有意挑衅薛氏还多些。”
咸宜点头轻笑。
明秀脸庞被疏落滑进的阳光照得明暗一片,李家人特有的高鼻梁傲然挺立,显得她隐隐有了杀伐决断之气。
“杨家人不是酒囊饭袋就是窝囊废,独子佩有几分血性,我偏要助她一臂之力才好。”
珊瑚心知前次杨洄伤了咸宜的心,忙劝,“驸马虽贪杯却不好色,比老郎官强出好些。奴婢冷眼瞧着,这两个月,他在你身上也是真用心了。”
咸宜捧着安胎药慢慢喝了一口,闭目凝神片刻。
“照你的意思,他只要没学我那没出息的公爹明着养小老婆,我便该敲锣打鼓谢他的恩吗?”
珊瑚略低头,嘴角带了几分潸然,却无话可答。
“你还没听出他的话音儿?阿娘与杨家做了两门亲事,他杨家早已是板上钉钉的寿王党。可他还嫌雀奴辱没了他,不肯沾染呢!”
“薛氏算个什么东西,便是子佩故意挑衅,也该她忍着!”
房中清凉,竹帘将阳光切成细密重叠的光影,深一道浅一道打在金砖地上。咸宜顺手拈过帘上垂着的一个五□□线鸳鸯戏水香囊,在指尖摩挲。
珊瑚瞧着她直叹气。
“只看肚子里这个,就容让驸马这回吧。”
咸宜脑中冷澈,几乎收不住唇角的一抹冷笑,淡声道,“我早就不生他气了。”
再过几日,咸宜便叫人取了正红地花鸟纹锦缎,桃红地团窠宝相花水鸟印花绢等几样料子,亲自往兴庆宫的别院,即太子房中去。
太子居所位于兴庆宫东南角一处阔大的院落,贴着兴庆宫与长安东边城墙的夹道。因向来没有成年皇子携带家眷滞留宫中居住的成例,礼部不知如何确定品级位份,故而并未题写匾额,宫人们便一向含混称之为‘太子院’。
当初圣人口谕将太子迁入,未曾仔细修缮,这些年偶有开墙动土稍作整理,在大格局上却是平平。
咸宜坐在轿中一路走来,初时不觉得,待连过了两道宫门,便惊愕的发现太子院的装饰与兴庆宫拉开了极大的差距。
门小墙矮,漆旧色黯,规制还不如公主府气派,更别提与其他王府相较。
连珊瑚也啧啧称奇。
“难怪王爷们日常都爱在郯王府宴饮,这里确实太局促。”
沉星早等在门口,闻言哽咽着跪下。
“公主可算来了。这儿还算好的呢,太子妃不周到,打发良娣与歌姬舞女们住在后罩房,一人只得一个套间,起卧相对,何等不便利。”
咸宜闻言大为意外。
“竟有此事?咱们家的嫁妆少说也有一百零八抬,区区一个套间如何堆放?子佩是名门贵女,二嫂怎么如此怠慢?”
沉星拉了珊瑚的手伏在地上哭诉。
“良娣日日念着娘家千百样好处,尤其想念公主,只不敢出声。”
薛氏身边乳母领了命出来迎接贵客,见状急得脸色发青,顿足大骂,“沉星还不退下!公主何等身份,你个蹄子竟敢拉扯?!”
便有两个小丫头子上来扳沉星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