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鼓已敲过许久, 重重宫门早该紧闭,然而长街两旁每隔十步点起斗大的火盆,衬的天色泛起一种半明半寐的昏黄, 空气中弥漫着热油燃烧又腻又香的气味。
从兴庆门到宜天门再到跃龙门, 李隆基纵马奔驰而过,眼前飞快闪过影影瞳瞳的宫宇。
宫门前挑的灯笼被烈焰一比,显得黯淡飘摇, 叫他莫名感到些许恐惧。
待赶到飞仙殿, 他跳下御马把缰绳往后头一甩, 急问。
“娘娘为何突然不好?”
四宝凑到身侧低声道,“前日圣人说要来又没来,娘娘就犯了疑心病, 叫奴婢紧着往龙池殿打听, 可是有人进了什么谗言。”
“朕不是叫人送了个如意同心结来,叫她放心吗?”
“娘娘嘴上说放心, 心里头只怕还是惴惴的。”
李隆基啧了一声, 无奈道, “太医说朕身上杀气重,怕吓着她。”
“今儿中午本来好了些, 还叫茜桃梳妆打扮,方才快黄昏时候忽然就不成了,奴婢在外头听见娘娘尖叫了几声, 嘴里还说些怪话。”
李隆基心头闪过一丝疑惑, 停了脚步问。
“说的什么?”
四宝眼神闪烁,舔着嘴唇嗫喏半晌, 方才硬着头皮道, “仿, 仿佛说什么,盔甲。”
他语音未落,跟在李隆基身后的高力士、五儿并十来个宫女、亲卫面上皆生出一层寒霜。李隆基倏然一惊,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似被什么动物的利爪狠狠一抓,压制许久的痛苦喷薄而出,生生将胸腔激的冰凉。
他登时发怒,劈面朝四宝脸上甩了一个耳光,打的他原地兜了个转,抱着头跌倒。
李隆基悍然骂道,“谁指使你攀诬你主子?!”
四宝已吓得傻了,贴墙根坐着,手脚软塌塌搭在地上答不出话。
高力士瞧李隆基目光如要噬人一般,死死盯着惠妃寝殿的方向,忙解了腰上玉带递给五儿,沉着脸向各人脸上溜了一眼。
五儿明白,指挥亲卫提了四宝就走。
李隆基三两步跨进内室,见十来架高低灯盏将房间照的犹如白昼,半透明刺了蜂蝶赶菊纹样的金线纱帷由上而下铺天盖地悬垂下来。烛光照在纱帷上,那金线盈盈闪烁,似反射了日光。
三十来个宫女内侍捧着金盆、巾帕、茶水、汤药,有条不紊的在榻前穿梭。太医院医正曹郎官坐在榻前,微微闭目,神色沉郁。
偌大的宫殿内半点人声皆无,只听更漏缓缓,‘叮咚’一声落在碧玉仙人双手捧的玉盘里,泛起阵阵涟漪。
明亮的烛火和衣裙碰触时衣料的窸窸窣窣声烘托出一股莫名的冷漠气氛,仿佛他们侍奉的并非活人。
李隆基一阵心悸,几乎不敢上前,独牛贵儿眼尖,凑过来抹泪道,“圣人可回来了,娘娘都不大认人了。”
“曹太医怎么说?”李隆基的口气听不出悲喜。
“奴婢不敢胡乱回答。”
李隆基不语,片刻抽了抽鼻子,闻到他身上隐约有股酸臭之气。
牛贵儿忙撩起袍角跪在他脚下惶恐请罪,“奴婢御前失仪,罪该万死。”
高力士问,“可是娘娘身边这几日离不得人?”
牛贵儿幽幽道,“这三四日娘娘夜里睡不安稳,奴婢怕出事,顾不上更衣。”
李隆基听得狐疑,冷厉的目光盯了牛贵儿片刻。
“娘娘如此,为何不早来报?”
牛贵儿磕了个头方道,“圣人知道的呀。娘娘的心病,一是当年武三思之死,众口纷纭,都说那头……砍断以后滴溜溜在地上打转。前几日太华公主来看望娘娘,抱了个手鞠球,一时落在地上,公主贪玩踢了一脚,那球……”
他迟疑。
“那球偏巧是鹅冠红夹酱紫色的,拖着个赤红绳编的穗子,滴溜溜一转……正好比个人头……拖得血迹。”
李隆基大怒,目光在他身上寸寸刮过,牛贵儿不由低了头,心口砰砰跳起来。
在‘杀神’面前弄鬼,他可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李隆基森然道,“娘娘便给吓得失了神了?尤其不敢见朕了?”
牛贵儿提起一口气,仰起头斩钉截铁地回话。
“是!奴婢见娘娘害怕的样子,不敢叫她再瞧见圣人!故而这几日尽心服侍,不曾去回禀。”
李隆基凝视他片刻,重重咳了两声。
宫女内侍们犹如潮水,安静的驻足向他行礼,待高力士使个眼色,便纷纷放下手中的活儿静悄悄往外退。
曹太医起身迎上李隆基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
李隆基举步上前,逆着潮水退去的方向走向骊珠。
她蜷缩在苏绣软枕上,眉目紧紧皱着,满头簪环皆已除去,青丝闲散散垂在枕边,胸前一抹锦葵红明花织锦抹胸。锦缎太过光滑润泽,相形之下她胸口的皮肤粗糙干瘪似苍老了十岁。
李隆基又惊又怒,转头喝问牛贵儿。
“朕不过四五日未来,怎就瘦成这样?”
他动静大了些,惊得惠妃轻轻睁了眼,自月白蝶纹茧被中探出苍白纤瘦的右手,交到他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