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坚正在衙门里办差。
姜氏长叹一声, 心道太夫人说的不错,新婚夫妇闹到这么僵实在少见,英芙虽有点子硬气, 不屑于欲拒还迎的女郎手腕, 究竟也不是妒悍之妇,怎的几次三番越来越厉害了?
姜氏命人套马车往忠王府来,一路蹙着眉头想不明白褃节儿。
这厢青芙先她一步, 已坐在明月院里, 身侧还站着个俊眉修目的和尚。
英芙斜倚榻上, 头上围着白貂皮的贵妃暖帽,毛扎扎的绒毛笼着脸。
十九娘缩着膝盖垂头坐在榻尾,两手握在怀中。
她比青芙小了快二十岁, 几乎没见过这个端凝少语的大姐姐。
“王妃面色发青, 气促声短,想是六郎年幼, 这大半年劳累了?贫僧略通岐黄之道, 如得王妃信赖, 不如写副方子调理着看看?”
和尚的语调格外殷切。
青芙眉眼一闪,殷殷向英芙俯身, 附和道,“嗯……我吃法师调的药好几年了,觉得还成。”
英芙不好意思的笑笑推让。
“我就是睡得不大好, 也没什么别的毛病, 不敢劳动法师。本来听阿姐说了多年,说法师精通佛理, 法术高明, 就想做场大法事, 偏这么难。”
青芙迟疑了下,眼往两边溜。
雨浓忙把十九娘并底下人带出去,才回到英芙跟前站着,却奇怪的发现和尚也没动步子,青芙竟还由着他。
英芙也纳闷儿,可是看青芙平平淡淡的样子,心道法师服侍阿姐久矣,大约早无男女之别了吧。
“你真打算跟王爷就这么耗下去?”
英芙抽了下鼻子。
“不耗下去能怎么着?你瞧张秋微,与他青梅竹马,如今说撂下就撂下了,我来这一年多,就没见他在淡雪阁过过夜,偶然去一趟,不过半刻钟就出来了。阿姐,如今我看穿了,他就是个没心肝儿的,从前我还忌惮杜氏,如今越性想通了。干我什么事呢?杜氏不好,难道我就好了?左不过他又恋着下一个去了。”
上回见她,分明对李玙还有些恋慕之情,这会子已露出破罐破摔的劲头来,青芙微怔了下,替她把弯在脖颈处的乱发理顺。
“阿娘和林栖怎么说呢?”
“阿娘哪里管我的死活!她得王爷叫一声好岳母也就罢了!”
青芙并不吃惊,只是顺势沉默下来,清淡寡味的眉眼波澜不兴,半晌揉着膝盖叹声向和尚抱怨。
“这一二年膝头老是冰凉凉的,坐久了隐隐发酸,这会子风起来了,竟还疼。”
和尚嗳了声,对英芙点一点头,起身徐徐走去关窗,两只修长青白的手松松搭在窗棂上。
他身段极之消瘦,才三十出头已有种矍铄而孤高冷僻的气质,英芙对他颇有些敬畏。可是当他的头脸笼罩在日光底下时,那木头泛出的温暖色泽竟莫名与五官相得益彰。
英芙不由得调转眼瞧向青芙,立时诧然愣住。
在她朦朦胧胧的记忆里头,大姐姐韦青芙是世上顶温柔随和的女郎,从没与人红过脸的,就如溪水潺潺流过,妥帖地照应着韦家每个人。但是青芙看向和尚的眼神却是大胆而又火辣辣的,那难以掩饰的热情把她整个人都给点燃了。
——这?
英芙慌忙收回视线,催促瞠目结舌的雨浓。
“茶凉了,你去添一壶来。”
青芙还未说话,和尚已踱步回来,垂眼道,“王妃年纪不轻了,还当善作保养,不好坐在风口底下,还请小阿姐拿块毛毡子来搭一搭。”
雨浓忙道,“啊,是,奴婢记着这屋里刚好有块白狐皮子的。”
她慌手去翻找,一时找着,正要替青芙搭上,却被和尚理所应当的接过去。
青芙稳稳地坐着让他服侍,嘴角噙着一丝微笑。
待姜氏来时,就见三人在院子里举案玩叶子戏,柳枝编的小小摇窝摆在雨浓跟前,六郎躺在里头咯咯笑,雨浓不时拿拨浪鼓逗弄下。至于英芙,满脸兴奋的潮红,专注在牌局上,倒显得比平日活泼好些。
姜氏一颗石头落地,笑盈盈在青芙身后坐了,闲闲道。
“六郎真乖。”
“二嫂嫂来了?”
英芙正在兴头上,嘴里喊得亲热,心思根本没转过来,愣了两息,忽然把牌一甩,大喊。
“诶!我赢了!”
“王妃今日手气真好,赢了贫僧好些彩头。”
英芙把桌上一个精巧的荷花形青玉扇坠子笼进袖子里,笑嘻嘻道,“法师身上的东西都在佛前开过光,可不是多多益善?”
“阿弥陀佛,王妃收去不妨,千万不要在人前漏了眼。”
姜氏眉头皱了皱。
她早就觉得这个含光法师通身透着股子怪异劲儿,可是青芙一向信任他,薛王走后更是片刻都离不开,如今英芙又为他与李玙闹起来,竟有些搅家精的意思。
姜氏笑问,“今日为了六娘的事,法师恐怕在庙里担了些委屈吧?”
含光侧身向着姜氏凝眸看了一瞬,低头道,“贫僧以度化世人为己任,没有什么委屈。”
“不知法师师从何人,如今在哪座庙里研读经文啊?”
含光怔了怔,含笑道,“原来韦夫人是懂佛之人。贫僧在长安城外清凉山的清凉寺出家,如今在安国寺译经。”
姜氏诧然,“呀,法师莫非是善无畏大师的弟子?”
“正是。”
善无畏大师是圣人亲自接见过两次的天竺高僧,行神迹无数,在长安城里闻名遐迩,开元二十三年春天才以右肋累足的姿势奄然而逝,享年九十九岁。逝世后,弟子将他的真身置于大木龛中,供在圣善寺,至今仍可日日朝奉。
姜氏奇道,“法师分明是汉家子弟,何来机缘拜在善无畏大师门下?大师开元五年才来我大唐,听闻从未收过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