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夫人所言极是。”
含光笑着点头,那样冷淡禁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圣洁面容,在三位珠光宝气的命妇环绕下,干净纯粹得令人目眩。
姜氏勉力抵抗着他身上奇异的魅力。
含光不紧不慢地先向青芙道,“韦夫人比王妃虔诚呢。”
复向姜氏道,“是,贫僧幼年家变,不得已离开大唐往西边儿去,恰好流落到乌涂国。”
他顿一顿,“大师出家前是乌涂国国王的长子,十三岁就继承了王位,他无心于政事,只在家里研读佛经。他弟弟便觉得有机可乘,起兵造反。大师天生神力,又有人望,三两下就打败了叛军活捉二皇子。乌涂国人都以为二皇子必死无疑了,可是大师反而把王位让给他,自己正式出家。”
姜氏听得出神,含光果然有高僧大德的风采,言语余味袅袅。这个故事细想,实在有许多可玩味之处。
可是他为什么要讲呢?
含光已双手合十吟诵佛号。
“贫僧在西域走了一遭,再回到大唐才想明白一个道理。域外即是大唐,出家犹如在家。”
姜氏摇着羽扇的手微顿了下,忽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
是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搁在从前秦汉、魏晋,甚至本朝太宗、高宗时,皇帝哪有这么大的权威呢?那时候的皇帝是与世族共享天下的。世家不服膺皇帝,自在山里建堡垒,招流民,自耕自种,自产自收,大可以不与朝廷打交道。
但是,这种单极多强的局面,打从则天皇后末年起就变样儿了。
皇帝统御宇内,莫说崔卢李郑王等根深蒂固的世家被打击的体无完肤,就连依傍着李家才飞黄腾达的薛家、裴家、武家、王家,又譬如本可以单立山头的姜家,哪一个不是捉襟见肘,活的战战兢兢?
事到如今,独有与李家密密扎扎结为一体的韦家、杨家,还有喘息之地。
姜氏是经历过惨痛家变之人,早已低头融入韦家,把一切翻倒重来,对着杀了她阿耶,毁了姜家一门的圣人效忠。
可是听到含光这番意味深长的话,她才发现,原来她心底还是不服气的。
不服气圣人独步天下,不服气他个人的好恶顷刻间改变成百上千人的命运,不服气他被万民拥戴赞颂,神佛般享用黎明百姓的香火,而他明明是个残酷、严苛,自私自利到极点的人。
姜氏骤然意识到,令韦坚决意入阁的,也许并不是他的野心,而是对她隐秘心事的体察:姜氏太希望有人能制衡圣人了,那应当是个勇敢正直又有作为的人,比如韦坚。
含光看她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姜氏嗳了声,放下扇子起身行礼,正色道,“听法师一言,胜读十年书。”
“韦夫人太客气了。”
含光体恤地向英芙发出邀请。
“安国寺就在十六王宅对面。忠王爷既然不喜欢僧道上门,王妃倘若有心听讲佛法,不如来安国寺。每月初三、初七、十二、二十二,都有僧人向信众讲经。”
“这……”
英芙顿时满脸尴尬,先瞧姜氏,复瞧青芙,像个困坐愁城,被爷娘约束的闺中少女。
含光哑然失笑。
“王妃莫怕听不懂。方才讲贫僧老师的故事,也是为了讲佛法。僧人讲经都是这样故事套着故事,务求妇孺亦能听懂的。”
“啊,那真是极好的。”
英芙客气的应着,心里惴惴地想,李玙能让她走出门去吗?
“我,我也想去。要不……”
英芙迁延着,低声道,“阿姐接我去薛王府上住一阵子?我就顺心顺意了。”
“王爷难道把你……”
青芙面沉似水,没把底下的话说完。
含光叹声。
“王妃青春少艾,气色却不大好。依贫僧浅见,恐怕吃药并不对症,而是应当时时走出家门,打开心扉,与天地山川呼应。”
这话说的没错,姜氏沉吟着。
英芙这桩婚事结的极妙——那是对韦坚而言。
几个有望继位的皇子各有硬伤。
郯王与废太子才智平庸;鄂王久负才名却没有自立门户的勇气,到死都依附他人;光王刁滑,或有才具而令人倍感难以结交;寿王年纪太小,又清高自矜不肯与圣人亲近。
看来看去,独李玙有些特别,夹在废太子与寿王间,竟有些左右逢源的意思。
如今废太子与鄂王皆去,郯王与寿王站上台面。表面上看李玙胜算不大,可是如果加上韦坚呢?
那就颇可一搏了。
通盘算算,李玙与韦坚各取所需,唯独是英芙的日子过得叫人膈应。
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眼看就要在深宅大院里枯萎了。
也是英芙运气不好,头胎便生了儿子。倘若是女儿,李玙大局为重,只怕还肯敷衍英芙。
可是如今有了六郎鉴证盟约,他竟是连装装样子都不肯了。
姜氏心疼得直拍英芙的手。
“我来想法子,实在不成,还有你二哥呢。你把身子养好。瞧你脸上瘦的,你这样儿,我怎么放心把十九娘交给你?且还有一个六郎呢!”
英芙这才舒心顺意的笑出来,把六郎抱在怀里,亲香在他肉团团的腮帮子上。
“好孩儿,你快些长大吧!让你那个冷冰冰的混账阿耶对阿娘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