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叔叔偷偷问过我一次,他说,予安,你果真是喜欢男子的?
我说我不喜欢男子,我只是喜欢阿玉。
那是我第一回在旁人那里承认过喜欢他。
从没有人教过我喜欢是什么啊。情爱是件可怕的东西。我靠着那颗不知道多少万岁的不死老树,对阿玉说:“情爱是件可怕的东西。它夺了我母亲的命。”
“对不起。我没见过思念一个人,能有一千年那么长久的。”
阿玉的声音像一匹软缎,温柔,又温暖。
我每回这样惆怅的时候,他都用好听的声音哄我。
这声音好听到我常常忽略他说了什么,只是享受。
“其实一千年不算长久,时间不算什么,但她肯为一份爱付出性命,我想象不到。”我艰难的维持着愁绪,期盼更多的安慰,“舅舅从小就教我们,神死不可复生。没有什么事情重要过自己的性命。”
“倘若生死不由命呢?”
我笑他:“好好修炼,不为对敌,也为保命。”
我笑他是因为想起初遇的时候,这家伙作为一条鱼居然被一只小虾米追杀了上百里,最后慌不择路闯到我们的船上,摔的自己头晕目眩,化形的术法都维持不稳,弄的一半人身一半鱼尾,懵了许久才小心翼翼的将尾巴缩起来。
我笑他还是因为即便这样不堪一击,他竟还是不思进取,成日里的不愿修行。哪怕我用阿茶来威胁他,他大多也是无动于衷。
我无可奈何的时候也问过他:“你这样终日里无事可做也只能看着我们,究竟为何不愿修行?”
阿玉倚在那里,只是淡淡的笑:“予安,我看看就好了。”
他这样叫我的名字,我就没法强迫他。只能更加无可奈何的告诉他:“那你日后可不要离我太远,免得我护不住你。”
“予安,我到死都不离开你。”
真是条麻烦鱼。
“是啊,麻烦鱼。”
阿茶啧啧一声,抽出剑又来逼我和她比试。
“他没有名字吗?会不会说话?”
百招过,我扬长而去。而阿茶趴在地上,捏紧了拳头:“我今晚就煮了他你信不信!”
我没回头,高深莫测的回了她一句:“你敢。”
转身就寻到他形影不离的守了几日。
我是真怕阿茶煮了他。
阿茶是我的同胞妹妹,性子单纯,不会撒谎,她说她第一回见到阿玉就忍不住想,那样漂亮的一条尾巴,熬出来的汤该有多么鲜美。
多么可怕的想法。
我告诫过阿玉很多回,不要去招惹阿茶,她总是觊觎你的尾巴。
阿玉就摇头:“我的尾巴?我的尾巴很丑,远没有…”
“胡说,你的尾巴很美。”
阿玉没说完的话停住了,又浅浅一笑。
阿玉是条单纯的漂亮鱼。他单纯到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我问他愿不愿意和我回万荒宫,他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同意了。
他太傻了。还好遇到的是没有恶意的我。我觉得我待他很好,除了阿茶偶尔会捣一捣乱,我们在万荒宫相处都十分融洽。
融洽到时光飞逝,我会对阿玉说,一千年不算长久。
后来有一回舅舅和叔叔吵了一架,那是阿玉到了万荒宫的第三十年。叔叔奈何不得舅舅,但似乎又实在恼火,便说要出去散散心,问我们可要同去。
我们自然愿意同去。可阿玉不去。
“叔叔说还带我们去宇宙海,那里是你家,你不想回去看看吗?”
“予安,我不去了。”
我有些遗憾,但很尊重他的意愿,又想到他这样不爱出门,往后岂不总是孤身一个侯在这里,便道:“那你在这里等我,我看看还能不能捡一条鱼回来陪你玩儿。”
阿玉的声音颤了颤:“你还要捡谁回来?”
“我…”
“你过去也捡过别的鱼回来吗?”
“我…”
“你总爱捡东西回来吗?”
“我不去了。我就在这儿陪你。”
虽然我不知道他是在意些什么,但他这样一叠声的问上来,我觉得我就是做错了。
我跟叔叔说我要留下陪阿玉的时候,他的眼神很复杂,最后也只说:“你自己选择。”
转过身又愤愤一句:“不要搭理那个姓白的。更不许告诉他我把酒藏到哪儿了。”
叔叔走了一个月。
舅舅是第十日来了我的月神殿,逼问我叔叔将酒藏到哪里去了。
舅舅的眼睛里灰暗一片,我打手势叫阿玉不要过来,带他去了叔叔藏酒的地方。
那是我第一回喝酒。
舅舅许我留下,大概他不爱独饮,便也为我倒上一杯。
我觉得挺稀奇:“您不是总说酒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已经成年了。可以喝一点。”
我咽下一杯辛烈,轻咳几声:“叔叔又如何惹您生气了?”
舅舅只是看了我一眼,又倒酒。
“是因为母亲的事?”
舅舅瞪大了眼睛:“你哪里听来的!”
我不是听来的。我是从来就知道。我在很小很小的的时候,就知道一些事。
或者说一些感受。
小到什么时候呢?我也感觉不出来。
总之有黑暗,有火光,有片刻的欢愉,但大多数是连绵不绝的疼痛。
我知道许多感受,还有那句话:“予安。予我心安。”
那个声音很好听,也温柔,也温暖。我偷偷和阿玉分享过这个秘密,阿玉说大概是我的母亲吧。
阿玉的几句话就让我的整个世界颠覆了。
我知道了我原是有母亲的,也知道了那些年我感受到的痛苦,大概都是我的母亲。
如今我终于寻到了机会去同舅舅提这件事。
舅舅将自己灌醉了,也将我灌醉了,然后沉痛的说起那些。
我后来醉着回到月神殿,在舅舅那里都没落下来的泪,在阿玉面前委屈的落下来。
他擦不干我的眼泪,就凑过来亲了我的眼睛。
我大概是因为醉了,没有推开他。
阿玉有一头璀璨的银发。他的修为不好,一天当中其实没有几个时辰是化成人身的,而他化成人身时,我就会感慨。
“见过你的银发让我从此觉得黑发的人都是不美的了。”
“予安是黑发,可是不知道有多美。尤其是眼睛,会说话。”
我笑了:“说什么?”
“说予安喜欢我。”
我一怔:“喜欢是什么?”
“喜欢就是你母亲对你父亲那样,也是你父亲对你母亲那样。”
他这例子举的不对。
“可我们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喜欢?”
不是我蠢。一万多年闭守万荒宫,舅舅和叔叔当真从未教过我这件事。
阿玉的声音又有些发颤:“予安不会喜欢男子吗?”
我不过沉默了片刻,他就走了。我是在思考,不是故意叫他伤心。
可他伤心到竟然跑到阿茶那儿躲了一天。
他了解我,知道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躲到阿茶殿里的小厨房去。
我找到他的时候气疯了:“你若被她熬了汤,叫我到哪里再去捡一条一模一样的回来?”
阿茶朝我翻了个白眼:“阿玉好歹陪了我们三十几年,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穷凶极恶?”
阿玉眼底湿湿的:“你若真想吃我,也没什么不可以。”
阿茶的眼睛出卖了她:“果真?”
我拎起他的胳膊就走:“你做梦!你休想!你这辈子都不许给别人吃!”
他在同我置气,回到月神殿就变回真身,泡在我给他盛的海水里。
“我还没想明白你就跑了,你何时学的和阿茶一样任性?”
他哗啦一声浮出水面:“那你现在想明白了?”
我一把揩去满脸的水珠:“你跑了我就一直在寻你,哪来的时间想!”
他又变回真身。还不说话。
鱼可会流泪?我看不出来,他泡在水里,我怎么看得出来。
我看不出来自己也想不明白,就去问了叔叔。
但或许是我问的方式不对。
我问他:“叔叔是男子,可会喜欢男子?”
叔叔失了风度,紧张起来:“你胡说什么。”
我没想到他竟是这样的反应,一时怔住,却见他又清了清嗓子,转过头来问我:“怎么会突然这么问?是…舅舅叫你来问的?”
“倘若是舅舅叫我来问的呢?”
感谢那时我的多此一举,我得到了一串很真诚的回答。
叔叔语重心长的跟我解释:“喜欢这件事呢,从来没有什么限制。男子会喜欢女子,女子会喜欢女子,男子也会喜欢男子。还有的人从来不喜欢任何人,也有的人,同时喜欢无数的人。皆因心之所系,无关生死,也自然无关男女。所以我嘛…我虽为男子,但也是…也是可以喜欢男子的。”
“您说的这个喜欢可是我母亲对我父亲那样的?”
叔叔的声音沉了沉:“你母亲对你父亲。要比喜欢更多一点。”
“多一点?”
“能叫人付出命去的…”叔叔停了好一会儿,“要比喜欢更多一点。”
生死向来是舅舅的忌讳。我也只敢在叔叔面前说几句。
“叔叔可有喜欢的女子?可有喜欢的男子?可有比喜欢更多一点的,能付出命去的人?”
叔叔往那颗不死老树下一靠,轻轻叹息:“有。”
有?有哪个?
他却再不答了。
好吧。我抿了抿唇:“其实不是舅舅问我这件事。是阿玉。”
我清楚的看到叔叔的神色立刻就变了。
“你才多大的年纪就整日想着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好好修炼去!”
慌忙的训了一句后又威胁道:“今日我同你说的这些不许告诉你舅舅。”
我是个极不听话的,转头就去将叔叔那番话告诉了舅舅。但我不傻,把那些生生死死的去了,只说了喜欢这件事。
不是我要出卖叔叔,他真诚的答了我,却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我知道了男子可以喜欢男子,但还不知道喜欢是什么。
舅舅夜里总是醉着。尽管他看上去十分清醒。